第25章 得失之间
虽然是没有只字片言的确凿东西，一切的一切，在用力过猛的，对兰蔻的细心呵护中，行动者们却是集体侮辱了兰蔻。意思很显然，大家是怕兰蔻受到伤害。而这个“怕”的前提，是把兰蔻做了弱者，做了自做多情的人。把若有若无的第四类情感，理解成了可怜的暗恋；而这个“怕”的后果，却是共同伤害了兰蔻，还让受害者抓不着伤害的痕迹，是团屎也得吞下。
突然一天，兰蔻敏感地觉出，大实惠的管理人员中，有一股防备着什么，掖着什么的场。一切的目标，指向的却仅仅是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准确说不存在，而实际上你又觉得无处不在的感觉。从刘方仪，保安经理等人的眼睛里，可以读出来。连坂口玉男的神情，也有了躲躲闪闪的意思。布置工作，男人用了更公事的语气，而一秒之后的表情，却是有着歉疚的。是一个坂口推着另一个坂口往前赶，横竖不自在的样子。兰蔻历来敏感，又知道人的眼睛有难解和误读的大量事实，所以当天骂了自己小气，倒也没有过多在意。
下班的时候碰到刘方仪，叫声刘姐说，一起走吧。刘方仪迟疑片刻，却说自己有事，要兰蔻一个人先走。情理都在常例，只是中年女人的神色，有一种敷着小心，几乎要冲动着对兰蔻海誓山盟，或者深刻自我检讨，跟对方赔不是的样子。正是我们面对死刑犯或者绝症患者的那种歉疚，是强者对弱势群体的惴惴关怀。有占尽天下好事的不好意思。
兰蔻回到家中，刘方仪的表现让她有点心神不定。那时正是傍晚，廖骁勇因为书店的缘故，还没归家。兰蔻懒心无肠叫了外卖，是楼下的小餐馆推出的人性服务。菜是一个鱼香肉丝，一个房县小花菇，还有三鲜日本豆腐。口味是照顾自己的，份量点的却是两个人的。三个菜中，鱼香肉丝最家常，却最难做。这是一个经典的川菜，但是只要出了四川，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还原鱼香肉丝的真味。兰蔻也一直知道，本地的鱼香肉丝，不过是个糖醋肉丝罢了。事情是个小事，内情也是早知道的，当天竟突然觉得难以下咽，非要找餐馆老板讨个公平，才肯罢休。
兰蔻急急匆匆锁了门，端了鱼香肉丝，来到楼下的餐馆。蓬着的，是少有的吵架劲头。哪知道，现今的生意人脾气好得不得了，兰蔻的任何条件，对方都答应，退钱换菜，随便她挑。这样一来，兰蔻想找地方要个说法，在要的过程中，宣泄心中某种东西的小小的，朴素的，非礼的愿望，竟然得不到实现。
兰蔻走出餐馆的大门，心中失落得很。那时候天色向晚，路上的车灯点点亮起，在行进之中，划出短短的，肉眼难以辨识的光弧。兰蔻在这光弧中，读出了自己的心迹。那还就是刘方仪们给了自己一个淡淡的心事，而最近因为自己在大实惠太得意，太呼风唤雨般，竟被命运宠坏了，弱化了心理承受能力。自己是被别人暗示出心事了，自己还不承认有，全部归罪到鱼香肉丝。
而鱼香肉丝，却不负载这个使命。
那么，是学过去的默默承受，还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轻松，主动出击，直奔主题。兰蔻站在餐馆门口，街道边，她的居所楼下，竟把这个问题思虑半晌，其庄重的程度，俨然选择生或者死的哈姆莱特。后来，兰蔻决定给坂口打个电话，闲话家常，旁敲侧击工作，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要让一切蛛丝马迹自己凸现，让阳面后面的阴面，这个广大世界最神秘的部分，水落石出。
一切穷根问底，是年轻和幸运者的标志之一。而衰老和不幸的人，是不敢翻开一切的。因为翻开就意味着承受和负责。
赌博“梭哈”的规则，无疑是从人生演绎来的。人越大，越知道不去翻开一切，不去负责，不去赌博的好处，所以有“难得糊涂”的古训。这糊涂里，不仅仅是生存的智慧，还有哀绝的伤情，是美得杜鹃啼血般。这意境，又哪是二十几岁的兰蔻能欣赏的。
当时的她，偏要翻开。
兰蔻并不走运，接连拨通了三次坂口手机，每次响了六声以上，竟没人接听。兰蔻最后一试，却试出了一个电脑声音说，你所呼叫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兰蔻知道，现在的手机，功能很多，要做出不在服务区的情形，只是按个按钮而已，所以兰蔻竟吃不定，坂口是真的被屏蔽了，还是刻意不接她的电话。
一个技术化的社会，兰蔻可以加工自己的器官，别人加工一下自己的生活，也是小菜一碟。比鱼香肉丝还小的豆芽菜而已。
晚上兰蔻有点闷闷的，没有等廖骁勇回来，一个人就和衣睡了，连脸上的妆也没有卸除。本来这是犯了美容的大忌，兰蔻也懒得管它了。做美女一日松懈不得，做强者，更是一刻松懈不得。女人若真的爱自己，却是不愿做美女和强者的，太累。可这不累的背后，又是不快乐的心。是左右皆忧，没有无缺陷的生活。上帝太刁钻，竟不想把好事完整给人。
第二天一早，兰蔻振作精神，来到单位，气色是用胭脂强作的，别人却是真的有气有色，眼里有山有水的样子，是沉醉不知归路，余音绕梁般的兴奋。到了中午，保安经理一帮人等挤在刘方仪办公室，围着她，看着什么，说着什么。兰蔻一进来，保安经理却职业素质般地，迅速收起东西，带着大家，告辞了刘方仪。
办公室只剩下两个女人。兰蔻直截了当问，刘姐，他们看的是什么东西？刘方仪停了几秒，冷静地说，照片。兰蔻又问，什么照片？刘方仪就不露声色地告诉了她。口气是平静的叙述，其实一切只是素质和成熟的彰显。兰蔻从刘方仪处得知，坂口先生的太太从香港赶来，跟丈夫小聚。保安经理为了表示欢迎，昨晚在湖锦定了贵宾包房，让刘方仪等作陪，邀请坂口两夫妻，吃了一顿好的。他们围观，议论，就是共同选择冲洗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昨夜的留影。兰蔻听了，就说“哦”，马上也要掉头去找保安经理，索要相机，看看热闹。
这时候，刘方仪终于恨铁不成钢似的，控制不住，喝回了她。说不要看，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说保安经理不会给你看的。
女人掏心掏肺，急切嗔怪，让兰蔻猛然醒悟，刘方仪要对她好，是不顾一切为她好的意思了。可是，这好，却是不合逻辑，没有道理的。
大家当下不再说话。谁先说下去，谁就尴尬了。可是兰蔻却有一种冤屈的感觉。越冤屈，竟越不能分辨，是吃闷头亏的那种。
兰蔻回到办公室，细细想来，坂口夫人来了几日，坂口却只字未对她提起；保安经理接风洗尘，叫上了大多数中层干部，却偏偏没有叫自己这个总经理助理；大家欢聚的照片，尤其是坂口夫人的样子，所有人都要齐心协力藏着护着，谁都可以看，自己却是瞧个热闹，都不行。虽然是没有只字片言的确凿东西，一切的一切，在用力过猛的，对兰蔻的细心呵护中，行动者们却是集体侮辱了兰蔻。意思很显然，大家是怕兰蔻受到伤害。而这个“怕”的前提，是把兰蔻做了弱者，做了自做多情的人。把若有若无的第四类情感，理解成了可怜的暗恋；而这个“怕”的后果，却是共同伤害了兰蔻，还让受害者抓不着伤害的痕迹，是团屎也得吞下。尤其是，坂口先生也无意默许了这侮辱，兰蔻为了工作故，还不得不假装无知样，赤橙黄绿，囫囵吞下，实在难受。
女孩子生生感到，那个微妙的第四类情感，并不只是美好和浪漫的。它和世间一切情感一样，都是一把双刃剑。
坂口夫人探亲的那几天，除了刘方仪淡淡一说，谁也没有在兰蔻面前提起，但是女孩子却觉出了道路中的一种瓶颈。是自己有意无意要往这个方向跑的，走了一程，却仿佛有董永哥哥在对着七仙女唱，大路不走，你走小路。可是，大路和小路，并不是《天仙配》里那么明确的，彼时的大路，可能会延伸成今日的小路，今日的小路，也难保不成明天的康庄大道。更或者，有一天陆地陷落了，没有一切路了，人只能选择沉沦或者飞翔。
谁知道未来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