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片花瓣
夏瑰睡得不安稳。
连带着梦里都是散碎的片段。
在梦里,同样是这么个夏天的时候,夏瑰遇到了陆啼霜。
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
凭夏瑰的本事,当然是无法让温咛住到高级的病房中。
急诊病房里,十平左右的房间要挤三张床,连病人算上陪护,足够让空气浑浊到压抑。
但就是这么一张环境算不得好的病床,都是夏瑰走了运、求了人才得到的。
那时候人高腿长气场强的顾三少还非常轻狂嚣张,被一个初出茅庐大学辍学的小姑娘骗了五百万,气得晚上睡不着觉。
只不过他怎么可能亲自在脚都伸不开的地方守着呢。
好在顾清灼还没完全不做人。
他趁着夏瑰不在的时候,悄没声息地把人挪到了楼上的特需病房,然后打通了夏瑰的电话。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刻。
夏瑰踏出电梯前,以为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甚至觉得即使真的被卖去园区割腰子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是离病房堪堪几十步的距离,她每走一步,勇气似乎都在减少一点。
最终在病房门口,她落荒而逃。
只是逃也逃不远。
夏瑰蹲在拐角的贩卖机边上,似乎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机器巨大的阴影中。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肉|体撞击的闷响,与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只能咬紧手背,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实在不敢走进去。
骗顾清灼的时候,她无知无畏全凭一腔莽撞的勇气,但是债主找上门了,她只敢做缩头乌龟。
夏瑰讨厌极了自己,却腿软得站不起来。
医院的空调总是打得很低。
贩卖机带冰柜的功能,从排风口排出的热气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汲取的温暖。
她靠在机器与墙面构成的小角落里,咬紧手背哭得抽噎,依旧没发出声音。
陆啼霜就是在这个墙角,捡到了夏瑰。
估计是没想到这么个角落里还能藏一只花脸猫,他先是惊讶了一瞬。
但很快,他温柔地弯下腰,把西装口袋里的丝巾递给夏瑰问:“小姐,怎么了吗?”
那时候的夏瑰哭起来像是没有吃饱的小奶猫。
仿佛伤心到了极点,哀嚎都没有力气,所有的眼泪与痛苦都收在心里,呜咽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
盛夏,陆啼霜一身深黑西装笔挺,半跪下时西装裤勒出大腿上的肌肉,腿根隐约可以看见衬衫夹的带子轮廓。
他身量很高,跪着也比夏瑰高出许多,却半点没有压迫感。
似乎是怕惊扰到夏瑰,所以他声音放得很轻,“需要帮忙吗?”
低音宛如流淌过锋利碎石的冰泉,让人不由得放松。
夏瑰抬起头,泪水朦胧中,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瞳仁里有她许久没有见过的关切。
只有关切。
没有同情、没有厌恶。
日光灯的冷光从背面打过来,像是天使周围的一圈圣光。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陆啼霜还是耐心地询问:“你还能站起来吗?地上凉,我们坐到边上去,好不好?”
夏瑰撑着地面试了几次,却只能腿软地跌坐在地上,起不来身。
她窘迫地摇摇头。
以为对面的男子会转身离开。
但陆啼霜轻轻笑了,并非嘲笑。
他倾身向前:“没关系,介意我扶着你吗?”
有力的手温柔地攥住夏瑰的手腕,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背,他没怎么用力就把软脚虾提起来了。
“小心点。”他叮嘱。
然后把夏瑰扶到椅子上。
陆啼霜很快松了手。
冷风让夏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道谢:“谢谢。”
“不客气的。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告诉我。”陆啼霜在旁边坐下来。
他双手交握放在腿上,侧头看着夏瑰。
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坐的不是医院的不锈钢椅子,而是宴会厅的真皮沙发。
“先生。”夏瑰的声音只像是蚊子叫。
陆啼霜依然耐心地回答:“嗯?”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是害怕与不知所措一起爆发出来,所有的坚强都在瞬间化为乌有。积累了几个月的压力化为汹涌的泪水,夏瑰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陆啼霜的膝盖上,嚎啕大哭。
陆啼霜一直陪着她。
他偶尔会拍拍夏瑰的背安抚她,却没有再说话。
或许只是陆啼霜的教养太好了。
陌生人完全无从察觉到他天性里的漠然。
夏瑰只能在他绅士的举止里,感受到他的温柔与体贴。
往后的很多时间,夏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记得当初的场景。
亦或是日后经年累月间,自以为是添加其中的情感为那副画面添上滤镜,美化成她以为的一见钟情。
宛如最饥饿时的翡翠白玉汤。
与所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一样,陆啼霜不需要理由地替她付清了医药费、还掉顾清灼的五百万,并将温咛转移到了医疗设施完备的私立疗养院,也给了她更好的生活条件。
顾清灼虽然气得跳脚,但对被陆啼霜纳入羽翼的人无可奈何。
直到后来,夏瑰知道了慕砂的存在。
她把这一切恩惠归结为自己长得像慕砂。
所以对待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陆啼霜会这么细心,会伸出援手,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一掷千金。
这张脸才是入场券,才是救命符。
只有真品才有资格无所畏惧,赝品随时都可以被替代。
夏瑰知道心不能丢。
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啼霜愿意的时候,实在是个绅士又幽默的人。
他会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一切,带夏瑰品尝精致的料理,也陪她吃路边摊的烟火气,带夏瑰去看城市制高点望下去的江景,也陪她在跳蚤市场里淘货。
体贴像是陆啼霜的本能。
他总能知道如何让一个人卸下防备、完全放松。
病房里的苦闷与因为母亲病情反复的抑郁都在他精心安排的活动中烟消云散。
大致世上所有的温柔都是落魄者不能抵抗的诱惑。
夏瑰习惯与陆啼霜在一起,也渐渐期待陆啼霜的出现。
是夏瑰先表白的。
她鼓足勇气和陆啼霜说——
“先生,我们能在一起吗?”
彼时是胆怯的试探。
可能她仅仅是想抓住绝望的人生中唯一的光,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妈妈。
陆啼霜同意了。
-
阴沉沉的早晨,太阳隐在乌黑的云层后,完全不肯露脸。
一场瓢泼大雨已然在酝酿中。
陆啼霜洗漱好,吃完早饭,夏瑰仍旧没醒。
他打领带的手顿了顿,走过去坐在床边摸摸夏瑰的额头。
幸好没发烧。
夏瑰的脸陷在枕头里。
睡梦中的她大概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伸手把陆啼霜的手臂拉进怀里抱住,顺势蹭了蹭。
陆啼霜没注意,被她拉得猛然往前倾身,及时撑在床头才没有压在她身上。
“夏瑰?”
夏瑰没有反应。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呼吸交错。
也许是唇膜的味道,夏瑰吐出的气息中,是草莓味。
比玫瑰香甜百倍。
陆啼霜垂眸。
视线落在丰润的唇上。
也就几秒之后,他抿紧了唇,试着把手往外抽。
夏瑰没有醒,反而将怀里的手抱得更紧了。
手臂蹭开了睡衣的领子,脖子里银色的项链露出来。
前几天也见她带着。
泛着光的项链不知吊着什么挂坠,直直地从胸口没入抹胸的暗红色丝绒下,比圈住纤细脖子的choker更让人浮想联翩。
陆啼霜把项链勾出来。
是一颗干枯玫瑰色的尖晶石,心形切工。
不大,可能只有半颗花生米。
陆啼霜想起来了。
这是他们在一起后,他送给夏瑰的第一份礼物。
他从来不记得杂七杂八的各种日子,礼物是接到夏瑰问他是不是要外食后,让于星渊临时准备的。
但是送给夏瑰的时候,陆啼霜撒谎了。
“是送给我的吗?”夏瑰轻轻问。
桃花眼里是收到礼物的兴奋,以及藏在深处的意外。
她似乎是没想到陆啼霜会记得她的生日。
陆啼霜觉得自己脱离了控制,明明理智告诉他应该避重就轻,避过准备者的身份,然而嘴里却说:
“我特意准备的,喜欢吗?”
“喜欢的。”夏瑰用力点头,“先生可以帮我戴上吗?”
明明是长款的项链,只要套过头就可以戴上。
但陆啼霜没有拒绝:“好。”
那一天夏瑰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玫瑰色的尖晶石垂在胸前。
衬得她愈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哼哼唧唧的念叨拽回了陆啼霜的思绪。
他附身凑过去听。
“先生……”
“喜欢的。”
陆啼霜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给蔓姨发消息。
【陆啼霜:来了给小瑰冲个热水袋吧,放她怀里】
-
雨又在下了。
潮湿的雨水带着腥气,铺天盖地地往落地窗上浇,大片的水幕模糊了天地所有的轮廓。
夏瑰恹恹地坐在沙发里,喝着热巧克力。
电视里放着一部新上的电影。
《花束般的恋爱》。
有村举着杯子,高兴地说:“和你相遇的两年,全都是开心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今后也能一直持续下去。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和你维持现状。”
生理期让人不适,小腹钝钝地痛着,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但早上醒来的时候怀里被塞了一只热水袋,大概是蔓姨烧了热水灌的。
暖暖的,捂得胀痛的腹部舒服不少。
落雨的白噪音在耳边闷闷地响,让人昏昏欲睡。思绪似乎飘在空中,发散出一些没由来的低落。
夏瑰有时候不知道怎么面对陆啼霜。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理由,是各种挡箭牌,必要的时候还能充当一把趁手的枪。
丧的时候人就会把自己贬入尘埃。
她时常觉得自己和被金主包|养没有区别,通过讨好陆啼霜换取母亲的医药费、自己衣食不愁的生活。
偶尔看得开了,她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生活里多得是没有感情只靠利益绑定的夫妻。陆啼霜需要未婚妻,她需要钱,他们两人是各取所需、钱货两讫的买卖,何况还能维持表面上的恩爱甜蜜。
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意吗?
来来回回的矫揉造作,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带来的多愁善感。
电影似乎快演完了。
他人的婚礼上,有村带着微笑,用混杂了失落与释然的语气对苏打说:“比起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寂寞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夏瑰还在发愣。
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