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片花瓣
一个会开得陆啼霜火冒三丈。
但他面上什么也看不出，连步子都和平时是一样的快慢，悠然沉稳，不怒自威。
只留下一会议室的人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于星渊跟着他回了办公室，没眼色地问：“刚刚的会议，陆总还有什么指示？”
会议是报告会，关于下半年的战略方向与计划。
无怪陆啼霜出离愤怒。
上半年经济下行，涉及很多行业不景气。这些人不知道摸了什么鱼，下半年的计划写得乱七八糟。
别说对不起十几年的从业经验，根本就像是没毕业的实习生。
好在陆啼霜从小到大的教养刻在骨子里。
他对事不对人。
似乎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可以被他自己的涵养消化，人前照样不动声色。
一会议室的人干出的蠢事不堪入目，但是对着于星渊他还能心平气和。
“有什么指示……”陆啼霜捏了捏太阳，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让他们全部重做！”
“好的。”于星渊点头。
陆啼霜：“星渊，你等等。”
“您说。”于星渊转回身。
陆啼霜想了想，压下火气说：“Helix项目的成本让他们控制住，还有Ruby的市场调研重新做一份，关于竞品和目标用户的数据太少了。”
“另外要pitch的那几个新项目，让他们把自己的方案写清楚……”
他把刚才的问题都提了个遍，最后深吸一口气说：“你叫Luke把好关，下次再写成这样递到我面前就让他直接走人，不要浪费我时间。”
他不过是听一期惯例的报告会，没想到听出这么多漏洞。
于星渊奋笔疾书，一边回答：“好的。另外景总最近被您抽调去负责Sniper项目了，他一门心思扑在上面，其他大概是顾及不到。”
陆啼霜都忙忘了。
“算了，下次例会也叫上我吧。”
“好。”于星渊从善如流。
陆啼霜低下头看手机。
免打扰被关掉后，有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约见面的、询问合作的，各种各样。
没有夏瑰的消息。
陆啼霜挑着回了几条，然后点开夏瑰的聊天框。
上一条还是她说“马上就到家了”，配上一个可爱的颜文字。
他犹豫着输入了几个字。
【好点了么？】
但屏幕顶端的时间走了一分钟——
现在是两点十五分。
这时候夏瑰大概是在上课。
陆啼霜犹豫了一下，又删掉了那几个字。
抬头看见于星渊仍旧站在那里。
他问：“还有事？”
于星渊记完了盛怒下的陆总仍旧有条理的吩咐，关上iPad问：“华勤的李总已经来了，Blue项目的负责人正在和他谈详细的进展，您要见么？”
Blue项目主要负责市中心一块商用楼的开发，华勤从去年开始就接手了工程设计的外包。
他们是从以前就一直合作的伙伴，这么多年无功无过，胜在稳妥。
李总这会儿来估计想谈延迟交付的事情。
对于陆啼霜来说可见可不见。
他想了想，把手机放回去：“走吧。”
-
蔓姨收拾完就走了，家里只有夏瑰一个人。
她磨蹭了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拖着步子走去开了门。
陆啼霜回来不会摁门铃，可能是于秘书来拿东西，或者是快递。
但门外站着的却一个温和的青年。
刘海垂在眉间，双眼弯出漂亮的弧度，眼角有几道不明显的褶子，却不会显老，反而多出了几分成熟的儒雅。
即便是被鸽了几分钟，也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
“小夏。”他笑着打招呼。
白色的T恤、黑色的长裤，搭配椰蒂的无相手串与iWatch的运动款表带。
不是正式的打扮，但又显出恰到好处的重视。
青年衣衫整洁，但是反观自己，睡衣睡裤，蓬头垢面。
“！”夏瑰窘迫到下意识地想关门。
动作顿在半当中才硬生生被她自己停住。
现在关门也太刻意了，她叹了口气，侧过身把人让进来：“黎老师，先进来吧。”
黎镶笑了笑，戳破她的强装镇定：“小夏，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有课了？”
平时来的时候，夏瑰不会盛装，却也是打扮得体，少见她这么随性邋遢的时候。
黎镶觉得稀奇。
夏瑰跟着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被老师抓包的逃课学生：“是啊，最近忙得忘记了。”
“黎老师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换个衣服！”她说完飞快地关上门逃似的上了楼。
黎镶笑吟吟地说：“不慌，你慢慢来。”
夏瑰都快忘记今天还有课了。
前几天太忙了实在没时间，她和黎镶商量了改课的时间，就定在今天的下午两点。
虽然明明是她自己要改时间的，却被前两天的糟心事与生理期一搅和，完完全全地忘到了九霄云外。
换上连衣裙，涂了个底妆，以及画了眉毛，抿一点提气色的口红，夏瑰才匆匆下楼。
全程不到十分钟，青年耐心地等在外面。
被鸽又被晾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黎镶这人温和。
和笑面虎的陆啼霜不同，他是真的温润。一线院校的副教授，被书卷气浸到可以挤出墨汁的温良，整个人和和气气，几乎就和水豚一样自带平和。
夏瑰从来没见过他和谁红脸。
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撇开陆啼霜这种金龟，黎教授很算得上是好饼了。
也不知道陆啼霜怎么威胁人家了，竟然肯答应来教她。
夏瑰遇见陆啼霜的时候20岁不到。
她本来是打算靠着打工与助学贷款完成大学学业的，但谁也没想到操劳过度的母亲在她刚刚考入大学的前半学期，不堪重负地病倒了。
生病是穷人的大忌。
尤其是这样严重的病。
夏瑰只能退学筹款，错过了高考。
后来因为治疗费害得温咛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她不免颓废了一段时间，再难捡起考试的状态。
陆啼霜就给她找了几个老师。
有高校的教授，也有圈子里名声比较好的私人教师，包括了金融、数学、语言之类各种方向的课程。
有些是陆啼霜挑选的科目，有些是夏瑰自己感兴趣的。
老师们会定时上门，一对一给她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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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瑰把自己的作业递给黎镶，转身进了厨房泡茶。
黎镶有一个博士学位和两个本科学位，现在教夏瑰金融与商科相关的科目。
据黎镶自己的话说，他是被陆家的助学基金资助到大学毕业的。
后来硕士开始就有项目奖金了，以及打工的补贴，还算顺利地完成了学业。
现在贷款早还完了，但是他很承助学金这份及时雨的情。
夏瑰放下托盘，从骨瓷的茶壶里倒出一杯桃粉色的茶水，放在黎镶的手边。
是蜜桃乌龙。
她喜欢果茶的香气，但陆啼霜总是嫌弃这些蜜桃乌龙、青提茉莉是闹着玩儿。
黎镶还在认真阅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这是你第一次写商业计划书？”
夏瑰顿了顿，摇摇头，“不是，以前也写过一点，别的方向的，不过是写着玩儿的，不当真。怎么了？是写得不好吗。”
黎镶教了夏瑰三四年，很清楚她的水平。
“不是，还不错的，对于市场需求的分析很准确。”他把计划书翻到某一页，摊开在桌子上，“只是这里，你的数据不足够支撑结论。”
“而且基于你开发的基础框架中，最早计划上线的部分太笼统了，对于用户群体的描写更偏向模板，与你的实际数据脱节了。”
这是一份互联网产品的计划书。
黎镶之前留的作业并没有规定方向，夏瑰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又选了这个项目。
也许是想弥补某种经年的遗憾。
“但是我看过其他产品的Pitch文档，也有一些用户调研，感觉大部分都是总结成这样的。”夏瑰疑惑地问，“再深层的要怎么挖掘呢？”
“不要只看表面的数据。”
“听过一个笑话吗？”黎镶抿了一口茶，“说《宇宙漫游》上映的时候，热饮的销售量比同一个导演的相同题材电影《苍穹之上》高了百分之三十。”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有联名的饮料？还是空调坏了？”夏瑰茫然地问。
“你猜对了一半，的确是和温度有关。”黎镶说，“因为《宇宙漫游》的上映时间是冬天，而被拿来作比较的《苍穹之上》是六月上映的。”
夏瑰愣住：“什么嘛……”
“所以你看，数据分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的是规律总是好找的，但难的是需要结合当时的环境与其他因素，不能只一味盯着结果再倒推，不然很容易发生这样的问题。”
黎镶大概是深谙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教育方式，他点完错误后话锋一转。
“不过你这份计划书已经很不错了。”他说，“如果是拉投资的宣讲，同品类里你还是很有机会的。”
夏瑰撇撇嘴：“倒也不用把我当三岁哄的。”
看她仍旧不信，黎镶顿时失笑：“真没有。你在抓痛点上的直觉很敏锐，你其实已经抓到更深层的东西了，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他顿了顿又说，“你大概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了。”
“不用骗我，黎老师在985教书，见过的有才华的学生数不胜数。”夏瑰拒绝糖衣炮弹的迷惑，直言，“况且和陆先生相比，怎么还会有天赋更高的人？”
陆啼霜三十未到，掌舵超千亿的资本，莫说同龄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更年长者也少有他的眼光和沉稳。
“他可不是我的学生，不在我评价的范围内。”
黎镶摇摇头，“而且你知道吗，有时候某些人并不是比别人更厉害，而是他们比别人更幸运而已。”
“相信天道酬勤会使人变得狂妄[2]？”夏瑰问。
黎镶知道她明白了，接着说：“有些优秀更偏向于资源红利下的优秀。[3]”
“比如你有没有想过陆总的优秀是因为他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接受的是精英教育？他的眼光是这么多的家底喂出来的，他的心性也是靠资本作为依仗。”
“啧啧，真该让先生来听听，资助金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夏瑰打趣道，“你跟我说先生的不是，也不怕我传小话。”
“这话你知我知。”黎镶也开玩笑，“要是我真的降薪失业了，高低得来你家蹭饭了。”
好嘛，一个两个都要自己管饭。
夏瑰低头给杯子续上茶水：“黎老师真会安慰人，要是说了可能到时候就是我们一起喝西北风了。”
这是个隐晦的保证。
保证这话在这个客厅就结束了，自己不会往外说。
“不过的确，这话我来说未免矫情，显得酸葡萄的心理。”
黎镶收起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小夏，你不该妄自菲薄。你真的不考虑试一下吗？依照你的想法做出一个产品。”
夏瑰愣了一下，似乎是有冲动随着黎镶的鼓励冒头。
但随即她摇摇头：“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拉一个项目要花费的经历太多了。到时候跟着我的员工也得负责，我可还没有本事对别人负责。”
或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奇怪，黎镶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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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瑰把人送走后，去厨房洗干净了杯子。
放在客厅的手机不停地在响，连着下面的玻璃一起共鸣，催命似的，似乎比平时都要急切几分。
她擦干手，走过去接起电话。
那头是客气礼貌的女声：“请问是夏小姐吗？”
夏瑰嗯了一声：“是我。”
女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用非常平稳的声音劈下惊雷。
“您好，我是玉和医院的护士。”
“请问您有时间来一趟医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