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没有一个男人跟她同盟
这是一个不落好的决定。在暗沉沉的夜里，兰蔻却觉得，这是她保持内心对人性，对生命唯一敬畏的方式，虽然那个第四类情感，也许只是个幻象，甚至还是假象，但是，它就如横在夸父面前的太阳，永远追求，永远不得，夸父的一生没有结果，他却用这没有结果的一生，把自己和一个凡人，区别了开来。
“精神妓女”确实刺痛了兰蔻，女孩子好几天都梗梗的。
晚上睡了外婆的旁边，听着对方阻塞式的鼾声，更觉自己呼吸不畅。熬到夜里两点，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迷糊，却被楼上夜起人的脚步声，惊了个蓬蓬心跳。学了楼上人，也到厕所去走一番，再回来，却发现外婆的睡相，在清白的月光中，陌生得怕人。
兰蔻知道，让人陌生，让人害怕的，是外婆脸上的一种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死亡。
其实，死亡也不是倏忽之间就爬上了外婆脸的。在几十年前，外婆脸上也是清风朗月般的明净，什么都没有。后来，那种东西就慢慢爬上了她的眉梢，她的眼角，然后又流泻到她的嘴唇和腮帮。它用了整整七十几年的时间，慢慢爬了上来。喷薄欲出。大家太忙了，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等到死亡从若隐若现，到星星点点，再成燎原之势，再全盘占领，大家才发现，死亡已经明明白白挺着胸脯，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其实死亡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每一个有心人都可以窥破它的行踪，在发芽之初就可以窥破，不要等到现在，象响鼓的重锤一样提醒你，你才承认了。
这样突兀地被逼得承认，兰蔻当然就感到了害怕。外婆去日无多了。外婆也曾经明眸皓齿过。
对于死亡的恐惧攫住兰蔻后，女孩子在夜里，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要把刘方仪整坂口的事情，告诉坂口。然后，自己辞职，跟廖骁勇一起，离开武汉，到另外一座城市，比如成都、青岛、苏州，到那些更能触摸到生活肌理的地方，开始另外一种更慢，更细，更简单的生活。兰蔻觉出了累，千重累一样的。
这是一个不落好的决定。在暗沉沉的夜里，兰蔻却觉得，这是她保持内心对人性，对生命唯一敬畏的方式，虽然那个第四类情感，也许只是个幻象，甚至还是假象，但是，它就如横在夸父面前的太阳，永远追求，永远不得，夸父的一生没有结果，他却用这没有结果的一生，把自己和一个凡人，区别了开来。
想到这一层，兰蔻几乎有点跃跃欲试。
第二天，女孩子兴致勃勃推了坂口的门，她没有来得及观察和分辨男人的表情，几乎是语无伦次，甚至口不择言地，生平第一次，当了可耻的告密者。
兰蔻狂乱着心跳，说，坂口先生、、、、、、呃，坂口先生、、、、、、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说完，兰蔻的脸上火烧火燎一般。坂口盯了她的脸，诧异道，说吧。兰蔻垂了头，沉吟半晌，又说，我想，关上门说。她指的这个门，是坂口里间的门，而不是坐在外间的她把守的那个门，重重保险，象电影里传授武功秘笈一样。坂口奇怪地盯了她，说，你去关吧。女孩子听话地转身掩了第二重门，然后，把刘方仪的打算和行动，告诉了坂口。
男人却显得十分平静，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坂口说，兰蔻，我知道，不仅仅是刘方仪，还有大实惠甚至总部的另外一些人，都在对付我。我在前边拼命，别人却在后面算计我。兰蔻，这个世界不公平啊。说完，坂口不但没有安抚慌乱的兰蔻（这慌乱，是初次告密造成的），还意义不明地盯了兰蔻的眼睛，额头，头发，一点点地看，冷静地看，是一种陌生的，有力量的目光，仿佛两个人，并不相熟似的。而他的眼睛，就是通关过哨卡的检查。
打量完，女孩子也出了一身冷汗。坂口最后竟说，兰蔻，这事情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介入，安心干好自己的工作。说完，坂口又道，你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重拳出击，竟砸在了一堆棉花上。
兰蔻惊愕地沉默着，随即又反应过来。女孩子用了毅力，拼命掩饰过内心风浪，温顺地答应了对方，转身出了办公室，留下一个人的空间给坂口，她的眼里，却汪上了晶莹的泪，感到自己近三十年的生命，从来不象此刻这般卑琐。
贱货！她咬了嘴唇，用最刻毒的话骂着自己。
兰蔻风行在超市的过道上，两侧的人和墙壁恍然后退，有不在人世的虚幻感。她狂走如飞，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最后，她选择了从超市的一楼看到二楼，再从二楼再看到三楼，三楼看完了，又乘电梯下到二楼。她看得很仔细，几乎是一行行货架，一种种商品地看，甚至有大多数东西，她还看了标价。只不过，看了也就看了，她一样没往心里去。唯一不看的，是人的脸。看人的脸是最累的，因为脸上有形形色色的目光，看了就要回应形形色色的表情，好不累人。兰蔻刻意低头回避了人，可是那些促销员，收银员，保安员以为她这个总助是来巡场的，都热情地招呼她。热情得不得了。兰蔻却任性地视若惘闻，第一次不怕别人说她傲慢无礼了，有豁出来的感觉。
这是一个人的世界，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竟然这么难！
兰蔻终于决定，走出超市，到外面的车库吹吹冷风。
躲开了别人的目光，却回想到坂口意义不明的打量。女孩子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冷却平静下来。
也许，现代的职场，人对人的出卖，是处处存在的。于兰蔻，却是平生第一次，是放弃了一些固守原则的，意义重大，有女人出卖童贞的感觉。她在前夜曾思虑再三，决心下了又下，内在的取舍和搏斗，是别人难以想象的。好不容易鼓了勇气，借着白天明亮的阳光壮胆，把这个对刘方仪的背叛，放到坂口手里，宝贝似地等待估价，坂口却视之如敝履，粗粗看了，当一个清风带来的草芥，哈口气，就吹走了。
其实，兰蔻的行动里，是有伤害自己的两大风险的。第一，把自己在坂口面前，做成了一个小人，坂口对自己的纯男性欣赏，也许将不复存在；第二，彻底得罪了刘方仪等人，被他们当作叛徒，甚至是汉奸。是的，他们完全会拉大旗，做虎皮，给兰蔻扣个大大的帽子的。也正因为如此，兰蔻决定了这件事的同时，也决定了离开武汉。
现在，坂口的冷淡，陌生的打量，怀疑她的忠诚，说明两种风险，已经成为现实。女孩子一时心里痛得要命，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嫩了，人和事都超出了她的估计。
请了假回去，是回避，也是镇静自己，同时到廖骁勇单位，找到他，说了想离开武汉的想法。
廖骁勇盯了她，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兰蔻却一再坚持，说什么事都没有。廖骁勇说，这就怪了，你以为离开一个城市，是吃一顿家常便饭吗？兰蔻说，我不管，我就是要离开武汉。现在流行的布波族，就是凭一个念头，也可以搬一次家。廖骁勇就说，问题你不是布波族。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至少经济上不是。
中午两个人找了个咖啡馆，胡乱吃了点意粉。那种异国的面食，酸酸甜甜，是一种搅混不清的暧昧滋味。兰蔻萎萎的，也象意粉一样说不清心之所指。人最闹不清楚的，始终还是自己。不过，兰蔻还是坚定地提出，要离开武汉，非要离开武汉不可，又说不出恰当的理由。廖骁勇就很无奈地说，你呀，真是个孩子。一句话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廖骁勇才温柔下声音说，兰蔻，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总之会过去的。我想告诉你，在短期内，我没有离开武汉的打算。真的。怕兰蔻不信似的，廖骁勇又补充了一句。兰蔻听了，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就惊讶地看了廖骁勇一眼，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冷场了，廖骁勇不甘，就谈了些人生的大中小道理，来安慰兰蔻，兰蔻却一直没有接话，却生生地感到，自己在武汉，其实是一个人，搞不清楚对方跟自己，究竟是那种类型的关系。
她曾经暗地里，把他当丈夫的，原来她只是一个人而已。
两个人于是都敏感地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不再说话。兰蔻透了落地玻璃看着这座繁忙的城市，蓝田日暖玉生烟似的。多少人都知道，再蒸蒸日上，时间也会把一切都抹去，写进或者根本没有资格写进发黄的古书，何况血肉的生命。明白它，却没有几个人愿意从这个火热的累，火热的痛中，甘甘心心退出来。谁都不甘心做旁观者。
兰蔻默默看着这些的时候，廖骁勇搅了自己面前的咖啡。一圈又一圈，他在这小小的涟漪里，一遍遍左冲右突地想着办法。最后他发现，世上最好的办法是“无为”。就象那些影视表演的大腕，他们的脸上，一般是表情最不丰富的，却最留有想象的空白给观众，而那些初出茅庐的小演员，为了显示技术，却是最挤鼻子弄眼的。要说明自己浑身都是戏，最后却总是浑身都没有戏。世上的一切，莫过如此。廖骁勇暗暗佩服了自己的聪明，所以一直是一块板砖的样子看着咖啡，看了很久很久。
到了下午，廖骁勇说学校还有事，要兰蔻先回外婆家休息，晚上他去接她回来。兰蔻就说，不用了，外婆病没好，还不能回来。廖骁勇知道她在撒谎，竟也不揭穿，不强求。
其实，他是希望她回来的。希望，却怕着。最近，因为他的生活介入了一个骆芊芊，诱惑着他，折磨着他，又让他生生反感。这反感，是骆芊芊的轻浮，也是骆芊芊对他的颠覆，是恼羞成怒的意思。恼羞成怒，却没有办法改变，人活得矮小了十二万分似的。尤其是，这个隐患，威胁着他和兰蔻的未来。他爱着兰蔻，又怕着兰蔻。假如兰蔻网开一面，允许他跟骆芊芊的交往，他愿意给兰蔻做牛做马，当一辈子龟孙都行。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几乎是科学幻想。这样，他就越加惧怕兰蔻的知道。爱得深，怕得深，渐渐地，就迁怒到了兰蔻身上，仿佛她的存在，是上天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特之剑，随时都可以砍下来。
他恨她，恨她们。两个以不同方式，揭示他生命真相的女人。
今天，兰蔻突然要求，双双离开武汉，尽快离开武汉，很不合常理。廖骁勇明白，对方一定遇到了非常的不愉快。她不说，他就故意不刨根问底，这是他的第一个报复；拒绝离开武汉，是第二个报复；她暂时不回来住，他也不强求，是第三个报复。几个报复下来，他看着兰蔻远去的身影，深紫罗兰色的衣服，斜挎的黑色翻皮包，在城市的汹涌人流旁，如此微小，缥缈，象一不小心就会被时间的风沙吹散似的，让人想怜惜，想流泪。廖骁勇却“咔嚓”扳了自己的手指，站在车水马龙的旁边，偏偏稳住自己。不但不怜惜，还彻底去打击。是人内心最残暴最冷酷的一面，执意要掀起了。
廖骁勇得到了自虐的快感。
他报复的，是他深爱的，无辜的，身处困境的爱人。他伤她，可以反弹回来，更深地伤害自己。
廖骁勇红了眼睛，想只有这样，才能赎自己兽欲的罪行。狗日的第四类情感啊！
廖骁勇把自己和骆芊芊，也划归了那种时尚的关系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