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苏卿诺是被晒醒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暴雨夜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截杀,以至于一睁眼就看到温暖明媚的雨后阳光,莫名就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是哪儿?
苏卿诺避开伤口坐起身,靠在床头,警惕打量起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
这很明显是间乡野竹屋,陈设简陋,空间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她所睡的竹床紧临窗户,位于竹屋的最里侧。竹床前方、屋子正中摆着一张竹桌,桌子四周散落着几把竹椅。竹桌右侧放着两三木箱、一架挂着外袍的衣桁,还有一个放置在竹架上的铜制脸盆。竹桌左侧则是个简陋的梳妆台,样式陈旧,满是灰尘,显然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用过了。
目光再往前移,便是竹门。便在此刻,竹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苏卿诺抬眸,恰巧和门外男人四目相对。
那真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先是衣着,再是神态,最后是气度。那一身从容不迫的风度和疏离淡漠的世故,只有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人身上才会有。
男人未过而立,眉目如画,气质潇洒,一身映天池水般的浅蓝宽袍,衬得他丰神俊逸,皎若日星。他瞧见苏卿诺已然苏醒,正靠在床头愣愣看着自己,于是,轻笑一声打破沉默,佯装失落开口打趣:“不过八年没见,原来殿下已然忘记在下啦?”
“怎会?”苏卿诺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学生怎会忘了先生?”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卿诺的授业恩师,八年前辞官云游四海的前太傅萧燃。
萧燃闻言直接笑出了声,弯起的桃花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苏卿诺一瞧这熟悉的表情,便知自己又被戏弄了,心头那点重逢的喜悦登时荡然无存。她黑着脸靠回床头,没好气哼道:“毕竟这世上除了先生,敢这般捉弄学生的,都已经死了。”
“是是是,长公主威武。”萧燃见好就收,哄道,“在下谢长公主不杀之恩。”
他端着药碗缓步而入,嘴上却是说个不停:“虽说如此,但有句话,在下还是得说。昨夜殿下不顾身上牵机之毒,倒行逆施,强运真气,致使毒入肺腑,命悬一线。虽说眼下在下是施针将毒尽数逼出,但昨夜之举到底伤及心脉,所以,殿下若还想保住这一身功夫,未来半年便不要动武了。”
“半年?这么久?”苏卿诺讶异抬头,“我等不了那么久,先生医术超群,可有什么速愈之法?”
萧燃蹙眉:“怎么过了八年,殿下遇事还是如此急躁?”
“如何不急?先生,今日世家已经猖狂到能够谋害阁老、构陷长公主,若再假以时日,焉知他们不能弑君夺位改朝换代?父皇尚在尚都,那些寒门纯臣也还在抗争,我必须得尽快回去才行。”
萧燃不疾不徐:“殿下稍安勿躁。在下知殿下心头担忧,但殿下就算现下回了尚都又能如何?如今殿下满身污名,在世人眼中是杀害阁老的罪臣,在世家眼中是不肯妥协还除不掉的眼中钉。即被流放,无召回京,小则抗旨,大则谋反。陛下护得了你一次,护不了第二次。所以,若殿下真想护住陛下、护住朝堂上那些仅剩的寒门纯臣,便该好好利用这半年之期,休养生息,查清阁老遇害真相。”
苏卿诺急道:“可是在这黔南边境,我要如何查清真相?”
“恰恰是因为在这黔南边境,才可能查出真相。”萧燃慢条斯理,将手中药碗搁置在竹桌之上,随手捡了一把竹椅坐下,姿态散漫,却意外好看,“殿下可知,阁老遇害前,其实一直在调查边境军功有异之事?”
“边境军功有异?”苏卿诺思忖片刻,才道,“此事我知晓,但那不是一年之前已经结案了吗?”
一年前,沈阁老于朝会上毫无预兆地提出边境军功存在谎报现象,文武百官震惊。武安帝当场下旨排查兵部、户部、刑部、御史台。为表公正,主审之人定为以清正廉明出名的寒门纯臣兵部侍郎姚松,但姚松经过三个月的核查,最后却给出了一个“赏罚得当,并无异常”的结论。沈阁老看完结案报告后,便没有再提此事。
“结案之后,我曾私下多次询问过阁老,但每次阁老都会有意无意岔开话题。我以为阁老也自认为是冤枉了人,后来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原来,阁老竟然一直在暗中调查吗?”苏卿诺蹙眉。
萧燃点头:“阁老确实一直暗中调查。直到一周之前,才将此事飞鸽传信于我。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朝中竟出了这样一桩事。”
“为何阁老会突然作此改变?”
萧燃沉默了一瞬,继而从衣袖中摸出一封信件,起身递给苏卿诺:“阁老说,他已查出真相,并且找到了边境守将谎报军功之罪证,准备不日便要呈递御前。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公开,足以动摇世家之根基,世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但殿下与世家之战堪堪胶着。失其助力,如断一臂。是以,阁老让我火速归京,若他真的遭遇不测,则由我接手沈家势力以及暗网,暗中协助殿下继续斗争。”
苏卿诺看着素白信纸上熟悉的字迹,笔锋刚正,利落干净,字字句句,皆是关怀担忧。
苏卿诺看得不由眼眶一热。
她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方才开口问道:“这信上说,边境守备军与北牧军士沆瀣一气,里应外合,谎报军功,牟取暴利,先生可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萧燃摇头:“阁老让我回京面谈,但在我收到信的第二日,尚都便传来了阁老遇害、殿下流放的消息,紧接着,便是袁姝的求救和玄衣卫的暗杀。这一连串事件无不昭示着尚都局势已被世家全然掌控,殿下这时候回京,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若先留在封地,查清边境守将里通外敌之事,再做打算。”
苏卿诺闭眼点头,尽管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萧燃说得确实在理。
“是我心急犯糊涂了,”苏卿诺道,“多谢先生指点。”
“殿下也是关心则乱罢了。”萧燃起身,端起在竹桌上搁置已久的药碗,递到苏卿诺面前,“尚都局势,我来关注,一旦有异,我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殿下且在此间安心养病。先喝药吧。”
“好。”苏卿诺从萧燃手中接过药碗,沉默地喝药。
药刚喝完,门外却传来一阵骚乱。
“先生,先生,不好啦,出大事了!”一个身着粗布蓝衣的店小二从门外跑进来。
那店小二约莫十二三岁,正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模样。他天生一副笑脸,眉眼一弯,便是十分的喜气,即便此时,他着急忙慌,五官乱飞,但托了这长相的福,落在人眼中,非但生不起一丝厌烦之心,反倒觉得此人率真可爱。
他慌慌张张闯进屋里,一抬头,见萧燃和苏卿诺都齐刷刷转头看向自己,登时刹住脚步,有些不好意思靠在门边挠头:“诶,殿下醒了呀……”
支支吾吾的声音比起最初的嚷嚷简直低了八度有余。
萧燃不悦蹙眉:“盛景,说了多少次了,遇事要稳重。”
“那是稳重不了一点啊,先生。”店小二盛景一摆手一跺脚,彻底急了:“那个丢了女儿就彻底变态了的吴捕快带了好多衙差,浩浩荡荡来咱们客栈,说要拿月下公子归案!”
“月下公子?”苏卿诺蹙眉,“那是什么?”
盛景道:“那是咱们黔南专产的一只艳鬼,长相极美,雌雄莫辩。此鬼每逢初一十五月圆之夜,都会化身一位白衣公子,走上街头,诱拐天真貌美的十三四岁小姑娘去共度良宵。而一旦去了,那便是有去无回。自它出现至今已有数十年,咱们黔南因此失踪的少女已经多达上百人。”
“数十年?数百名?”苏卿诺大惊,“如此大案,为何我竟从未听说?”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晨有人指认先生就是那月下公子,现下,吴捕快正带人来抓先生呢!”盛景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拽着萧燃往外走,“先生,凌霄还在前院交涉,你赶紧从后门走吧。”
萧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拍了拍盛景的手,道:“不慌,我对吴捕快还算有点了解。此人虽脾气暴躁,却不是不明事理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好好交涉,也许能够得到案子的相关信息。”
“就他,还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先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盛景急得都快跺脚了,“整个落霞镇谁不知道,自打吴捕快那亲闺女被这月下公子掳走后,他整个人就疯了,这么多年,但凡有一点月下公子嫌疑的人都会被他抓进大牢,亲自审理,迄今为止,就没一个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哎呀,先生,就当我求你了,赶紧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萧燃止住脚步,扯下衣桁上的外衣披在苏卿诺身上,“他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印证萧燃的话一般,屋外响起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逆着光大步流星踏入竹屋,一见萧燃,登时怒目圆睁,并指如刀,大喝道:“来人,将这假借月下公子之名、行作奸犯科之实的人面兽心的畜生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