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归
若论天底下何事最悦帝王心,莫过于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保安大捷,镇北军进驻河中。
塞门安定,了却君王心头一桩大事。
军队行至关西塞,天子特命着紫袍的入内内侍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翟世英为忠武大将军,加封鲁国公。
霍巍从大将军出保安,奇袭有功,特封为镇国将军。
经此一役,翟世英麾下的镇北军声名鹊起,自身也渐致显荣。
官家有意擢升其为枢密副使,位列宰执。
近日汴京格外热闹,仰赖于将士们得胜而归,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全城上下都翘首以盼镇北军的凯旋。
出来走动的人多了,驻颜堂的生意也空前火爆。
夜里打烊,兰花对着油灯数钱数到手抽筋。
揉着发酸的腕子感叹:“没想到咱家财神爷竟是两位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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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升起一轮红日,金芒四射,乃是吉祥之兆。
先导的铁骑列满街衢,手持锐牌或执斧钺,无一不是面容整肃。
店里寥寥无人,都去迎接凯旋的大军了。
兰花还从未见识过这等盛况。
索性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带着绿箩和春桃找了家茶馆凑热闹。
这家茶馆位置极佳,紧邻御街不说,二楼雅间更是视野开阔。
店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其中小娘子尤其多,脂粉花露把整间茶馆薰得香喷喷的。
拨开万丈霞光,迎风招展的旗幡最先入了朱雀门。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落入人们的视线。
一匹是膘满的赤红骅骝,一匹是通体墨黑的乌云骓。
马背上的二人戴着面具,一铜一银,遮住了容貌。
打头的男人昂首挺胸,发出阵阵豪迈笑声,振臂高呼与御街两侧的行人示意。
那荧煌耀目的金镫向人们昭示着忠武大将军的威名。
乌云骓浑厚的蹄声由远及近,茶馆里的小娘子一瞬挤到了窗边,每张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
“快看,霍将军来啦。”
兰花调转视线,也望向了戴银面具之人。
他身披重铠,脚踩紫金战靴,腰间的金革带熠熠生辉。
一袭锦袍被他的宽肩窄腰收束出紧绷的轮廓。
脸被面具遮挡辨不出喜怒,只看到一双璨若寒星般的眸子。
毋需看脸,单这身条体格,合该属于一位天姿英发的年轻将军。
从茶馆前经过时,金铃玉佩随人马摇摆,发出铿锵叮当之音。
兰花咦了声,好奇问道:“他们怎么捂着脸呀?遮丑?”
店小二嘿嘿笑她。
解释道:“姑娘,前头那位可是号称武曲星下凡的面涅将军。翟将军年少轻狂,与人斗殴入狱,额前烙下块刺青。”
战时,翟世英身边几位将领都会随他一齐佩戴面具。
着假面以对敌,可起到迷惑作用,或能避免主帅被敌军生擒。
旁边一身儒生打扮的男子插嘴道:“不过今日倒怪啦,连霍将军也戴起面具,想必是心情不佳吧。”
兰花心说原来如此,又看了看飒沓而去的霍巍。
默默种下了颗此人不好相处的种子。
那儒生故作高深地添了一句,“看来近日朝廷恐生变故呀。”
话说一半,引得人心里发痒。
“此话怎讲?”
店小二朝儒生拱了拱手,请他快快道来。
兰花也竖起耳朵。
“嘿,你们没听说吗?擢升翟将军为枢密副使的诰章都拟半截儿啦,结果以宰相为首的几位谏院大臣愣是把这事儿给搅黄了,弹劾说翟将军面涅犹存,容貌粗鄙难登大雅之堂。”
“这哪儿是因为面涅啊,分明是组团故意打压武将。换我我也高兴不起来。”
“要么说呢,可官家哪儿说得过言官那几张嘴?此事只好搁置了。”
此番对话惹得众人好一顿唏嘘。
兰花沉吟片刻,黑亮的眼珠提溜一转。
借来纸笔,写了封拜帖交予绿箩。
“送去翟将军府上,就说我可为将军分忧。”
傍晚,兰花陪老太爷就着花生米小酌。
一杯高粱酒刚下肚,绿箩悻悻然走了进来。
“翟府哪有小厮,净是些五大三粗的兵卒,压根儿不搭理咱们。我喊了好几声兵哥哥,他们才肯囫囵透露个地址。”
“今日翟将军包下了整栋丰乐楼,设席与众将士同乐。”
出师不利令兰花略有些意外。
她托腮思忖良久,露出抹讳莫如深的笑。
“走吧,去丰乐楼。”
穿过马行街一路向北,眼前景物愈来愈明亮,就到了檀巷。
这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温柔乡。
车马喧阗,烛焰争辉。
白昼如长夜,灯珠交相辉映,宛若天上人间。
丰乐楼是檀巷屹立不倒的招牌。
整栋酒楼由两处建筑组成,恢弘浩大,其间搭设飞桥栏槛可往来自如。
酒楼后侧开了扇香艳小门,直通隔壁巷子的妓馆。
颇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趣。
兰花欣赏完街景,体裙步入丰乐楼的大门。
一道尖锐的铁物碰撞声,两把长戟交叉横在兰花身前。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兰花退后两步,这才注意到门口有两个兵卒站岗。
哦,原来有人啊,还以为是两尊石雕戳在门口呢。
她好声好气与其中一尊石雕商量:“小哥哥,放我进去呗。”
“不行。”军令如山,他很坚定。
兰花暗暗捏起喉咙,放软声音道:“通融通融,我来叫我哥回家吃饭。”
挡住她去路的长戟撤下了一支。
待兰花走进门后,另一尊石雕默默问道:“酒楼里不管饭么?”
“也许今晚没菜儿吧!空腹饮酒醉得快,将军不是说了不醉不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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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巍摘下面具扔到地上,呼出口浊气。
也不知道自己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每每遇到人多的场合他就浑身不自在。与陌生人说话极易脸红,严重时甚至会流鼻血发虚汗。
横竖就是只想呆在熟人身边。
席面早已备好了。
茸割肉、乳炊羊、各类燠爆熟食。
不过今晚的重头戏还属御赐的羊羔酒。
上的皆是硬菜,他自顾喝酒吃肉,时不时也说两句玩笑话逗闷子,对同袍狎妓寻乐之举熟视无睹。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老鸨,身后领着个模样娇媚的小妓冲他笑道:“侯爷……”
话犹未完,就被霍巍一个眼神噤了声。
霍家先辈是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
跟着太宗皇帝东征西讨,打下来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历经几朝,同期封爵的不是抄家就是流放。
只有霍家的爵位沿袭至今。
忠烈的代价就是香火凋零,人丁衰丧。
到当下这辈儿,男儿郎只剩霍巍一人。
霍巍总角之年袭爵,成了最年轻的奉恩侯。
他惯于剑走偏锋,素来不喜别人喊他侯爷,而让大家用军中称谓来称呼他。
鸨母吃了瘪,领着小妓讪讪退了出去。
止不住地数落她:“闺女儿,瞧见没?不是嬷嬷不给你露脸的机会,是人家霍将军看都不看你一眼。消停儿的去陪沈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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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走进来个貌美的小娘子。
大堂里喝酒划拳的兵卒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裙衫寡淡却胜在气质脱俗,不像是从外边叫来的妓子。
可今日这丰乐楼是他们镇北军的地盘,别人都是绕着走,这姑娘不知道么?
兰花直奔二楼,驻足在最豪华的包间前。
翟世英本为布衣农家,后投身行伍,骁勇善战,威名震四方。
她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有点小忐忑的。
从屋内传来阵阵娇嗔轻骂声,兰花心里直犯嘀咕,别撞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吧。
临阵退缩不是她的风格。
甫一推开门,满室金翠浮动,红香旖旎。
她的脚前是散落在地的宝钗罗帕。
盘膝坐于几前的将领们左拥右抱,环着身边浓妆艳抹的妓子调笑不止。
只一人除外。
霍巍身躯慵懒,兀自端着杯盏豪饮,似乎酒对他的吸引力远胜过美人在怀。
他卸了盔甲,身着一袭月白色直裰。
兰花的视线向上攀沿,烛影绰绰映在他白净的脸上,五官完美得无懈可击。
玉面薄唇,丰神英毅,端的是天上谪仙。
一双剑眉凤目朝她冷冷一瞥,微微上扬的眼角透着消隐不散的肃杀之气。
兰花被他看得心底冒凉气,赶忙垂下眼睫。
视线扫过随意搁在他身侧的银质面具,不由愣怔住。
此等俊雅美男竟是白日里那个威严冷峻的镇国将军。
霍巍低嗤一声,寒声道:“该治一治底下那帮色急的浑小子了,看见漂亮女人就被勾了魂,什么人都放进来。”
兰花眨眨眼,这是在骂她还是夸她?
乐哉悠哉的几人终于注意到了她。
兰花福了个礼,喜声道:“今得瞻将军风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
此话一出,室内阒然无声。
原本不拿她当盘菜的几个男人齐刷刷望向位于上首的翟世英。
翟世英吐出美妓喂进嘴中的葡萄,大笑几声,朗呼道:“小娘子此话当真?”
说罢,他偏首将浓眉之上那醒目的刺青正对着她。
他有意吓唬她,叫她知难而退。
这几日来府上叨扰的人实在太多了,什么江湖名医,奇人异士,全都口口声声说可以替他祛除面涅。
结果无一人能如说的那般真正做到。
兰花微微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个圆圆的小罐子。
罐身被她用两指捏着,发出莹润光泽。
“此物名叫遮瑕膏。顾名思义,有遮去面部瑕疵之效。涂匀后可完全与肤色融为一体,遇水也不会脱落。”
翟世英不耐烦摆了下手,示意立在一旁的卫兵将此物拿过来。
他打开,用指腹蘸取了些膏体涂抹在黥面处。
随着刺青逐渐淡化,原还不屑的几位将领发出连连惊叹。
“将军,真遮住了!”
“实在是妙哇!”
兰花勾起唇,继续道:“此膏是我以各色粉英、豆粉、牛油脂、混合提炼而成。无色无味亦无毒,将军可放心使用。”
翟世英敛起轻狂做派,将兰花从头审视到脚。
良久,爆发出震耳的开怀大笑,邀请她入座说话。
看样子又是新一轮新的酒席,霍巍心里记挂妹妹,起身拱手告辞。
还在门口徘徊的兰花眼见霍巍阔步朝她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下意识觑了他一眼。
心中悚然一惊,自己莫不是吃醉了,什么时候成了一杯倒的酒量。
擦肩而过时,她仿佛看见那张俊脸腾地烧起一大片。
嫣红嫣红的,比梅花骨朵还娇艳。
霍巍思索着走出了丰乐楼,寒风扑在脸上顿觉舒坦了许多。
没露怯吧?
他摸了把脸,热腾腾的,心沉到了肚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