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乡夜遇（二）
夜半人定，暴雨不止。
雨滴打在屋檐，屋内人声接至。
“我…”
“不是….您….”
一贯在乡野横行的田掌柜虽识人无数，但也从未直面过这般强大气势，竟一时不寒而栗，磕磕巴巴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看得一旁的王厨子和鱼娃子都替他着急。
“掌柜的！你快说啊！”
“田掌柜，别让人家贵客误会咱们啊！”
在他们二人的连声叫唤中，田掌柜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敢抬头看一眼那气度非凡的姑娘及挡在她身前的两个高大青年。
见其中那位面色不善的公子哥已经将手按在了背后剑柄，他又差点吓破了胆，连忙低头作揖，“都是…怪小人胡乱猜测…胡说八道！实在对不住姑娘和二位公子！”
萧禾目光落在田掌柜不停发抖的弱小身形上，若有所思地唤道：“松手。”
她虽然未提名字，黎显却知道是在叫自己，缓缓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只是盯着田掌柜的眼神依旧戒备满满，像是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与他冷硬的举态相反，萧知弈不但和颜悦色，甚至还颇具好心扶住了作揖的田掌柜。
“一点小事而已，掌柜多虑了，快起来。”
他有意好言安慰，不光让田掌柜放松了警惕，也让旁边的王厨子和鱼娃子都松了口气。
气氛顿时缓和不少，只有站在台阶高处的萧禾敏锐地捕捉到，在田掌柜起身那一刻，萧知弈的手指滑过田掌柜的腕间脉络，指尖一触即收，然后微微颔首。
他虽一语不发，也不曾看向任何的方向，但萧禾却瞬间了解其意。
果然如她所想。
可能是有了黎显在旁边的强烈对照，田掌柜觉得萧知弈格外好相处，片刻后终于缓和了心情，重新开口解释道：“姑娘，二位公子。”
“说了您们可能不信，小人刚才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方才几位贵客出手不凡，毫不畏惧鬼怪之说，且您——”
田掌柜这个‘您’说的是萧知弈，他说着又抬手虚指了一下不远处抱臂而站的黎显，接着把手飞快收回，然后缩进袖里，生怕晚一步黎显就拔剑而起砍了他的手。
“您方才称那位公子为师兄，而你们又都如此听从这位姑娘的话，所以….所以小人斗胆猜测三位皆是修道之人，身份定不同寻常，画符必然是会的。”
田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三人的脸色，见那姑娘没什么表情，也没接话的意思，依旧站在台阶上不动，那贵公子虽然依旧臭脸，倒也没有再动手之意，便也彻底放下心来。
只不过，他忽略身边笑而不语的萧知弈。
鱼娃子打着哈切，“害！掌柜的就爱瞎想，早点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嘛！”
见没什么事了，王厨子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如今已是困得不行，甚至都没接话，靠在柱子旁边就开始打瞌睡。
可能是夜太深了，也可能是因为方才被那姑娘的眼神吓到了，田掌柜也不再求符，只再度作揖致歉道：“不过是小人自作聪明罢了，惊扰了几位贵客，实在抱歉，还请多多谅解——”
然而在他弯腰的一瞬间，台阶上的姑娘与他身边的青年莫名对视一眼。
下一刻，萧知弈故作出苦恼的样子，扶额道：“哎呀掌柜的，还真让你猜对了。”
“我们的确是修道之人，也会画符。”
田掌柜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猛然冲上前来的王厨子给打断了。
“道长！”
他一只手拉着萧知弈的衣袖，另一只手还想去拉旁边的黎显，结果被有洁癖的后者迅速躲开。
王厨子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又转头看向台阶上的萧禾，脸上的困倦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若狂，“仙姑！”
“仙姑，你能不能赐给几张平安符给俺？”
萧禾面无表情道：“我等不过寻常道人罢了，不用这般称呼。”
“哦…”
以为被拒绝，王厨子失落不已。
然而下一刻，却见萧禾提起衣摆，缓步走下台阶，举动间无意露出了她右手手背上的一抹陈年旧疤。
田掌柜与萧知弈所站方向恰好正对着萧禾，二者的目光也恰好同时定在她手背的伤疤上。
然而萧禾却对其仿若未闻，只淡然发问道：“想要几张？”
一听这话，王厨子立刻又喜上眉梢，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七张可以吗？俺家里人多。”
他这句话一出，萧禾倒是没说什么，反而让萧知弈和黎显有点怔。
好家伙，这人是真敢开口啊。
镇国神师亲手所绘的平安符箓在上京一张可值万金，并且是有价无市。
多少达官显贵踏破天缘观门槛求都求不来，而他一上来就要七张。
黎显的不满全都摆在了明面上，盯着王厨子正想说些什么时，却被擦肩而过的萧禾打断：“可以。”
黎显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才师父是拍了他的肩膀？
这下鱼娃子也站不住了，忙不迭地冲上前，“三位贵客，还有我！我也想要！”
黎显眉头都拧成了川字，语气不善道：“你也要七张？”
鱼娃子对他嘿嘿一笑，“不不不，公子误会，小的孤家寡人一个，一张足以！”
萧禾颔首应下，慢悠悠地走回大堂中站定，看向那不知何时开始沉默的田掌柜，“你不要了？”
然而田掌柜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萧禾的手发愣。
萧知弈早已转移了视线，如今正抱臂倚靠在墙边，语气漫不经心，“掌柜的，我姐姐在问你话呢。”
田掌柜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要的！要的！”
“能得姑娘赐符，小人真是三生有幸！姑娘可是现在要作？可有带黄纸朱砂？若是没有，小人马上——”
然而一贯冷漠似冰的萧禾听了他的回答，突然柳眉微挑，神态是罕见的嘲讽，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看见她这副模样，田掌柜愣住了，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一只手就从后按在了他肩膀的某个穴位上，那力道重得如同泰山，愣是叫他无法动弹分寸。
田掌柜费力地侧头看向后者，表情错愕不已，“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萧知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直白道：“当然是为了制住你啊，道友。”
田掌柜惊恐万分，不断摆动着身体却怎么也无法挣脱束缚，只得快速反问道：“为什么？什么道友？公子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真的听不懂，是不是有误会？”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的，鱼娃子和王厨子两人搂得紧紧的，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萧知弈，又看了看被萧禾叫上楼去的黎显，最后目光齐刷刷投向中间一脸云淡风轻的萧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萧禾神态自若，对他们二人道，“平安符明日再给吧，现在还是将暂时昏迷的田掌柜带回卧房休息，然后你们一起待到天亮再出来。”
鱼娃子一头雾水，伸手指着被萧知弈押着的田掌柜，“可是——”
他一句‘可是田掌柜不是正被你家公子押着吗？’还没说出来，就见黎显单手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下了楼。
等到彻底走下台阶，黎显毫不客气地将手中人甩给了鱼娃子与王厨子两个人。
王厨子常年颠锅抡勺的力气大，接过后就将人翻身转了个面，连忙去看他的脸。
结果这一眼，就差点把自己吓个半死。
他们面前昏迷的中年男人正是田掌柜。
鱼娃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个田掌柜，又缓慢抬头看向那边被人押着的田掌柜。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田掌柜？
清醒的那个‘田掌柜’还在不停冲他们叫唤着，“鱼娃子！老王！你们别信他们！我才是真的！”
王厨子和鱼娃子哪里见过这种诡异场面，愣是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也没有任何一人回答他的话。
黎显反手抽出长剑，剑锋直抵着那不断叫唤着的‘田掌柜’脖间。
有了黎显的武力压制，萧知弈也顺势松了力，走到其面前，伸手至其耳后摸索片刻，随即硬生生扯下了一张皮。
人声戛然而止。
鱼娃子与王厨子同一时间捂住了眼睛，生怕看见什么血腥场面，少顷过后，鱼娃子又忍不住好奇，从指缝窥视过去。
他这不看还好，一看瞬间怒火冲天。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死老头耍咱们呢！”
王厨子被他这声怒吼引起了注意，也把手拿开看过去，第一反应就是十分眼熟。
竟然是今日入住的那位客人！
黎显皱眉看了一会面前这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然后转过头望向旁边的萧知弈，“喂，你刚才不是说他早跑了吗？”
“还说楼上房间里面没有人？田掌柜不是一直在里面昏着？”
萧知弈无辜摊手，“我说的是里面没有客人，可不代表没有主人。”
黎显无语凝噎。
见如今已到这番情景，‘田掌柜’索性也不装了，露出鄙夷表情，上下打量着萧禾。
“以前常听人说你有多厉害，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靠着两个只会蛮力的徒弟算什么术士？”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萧禾反应无比平淡，话语间的刺意却不遑多让，“对付蛮子也只需蛮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