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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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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公子,除了发热,你还有哪里不适?”

“萧公子?”

覃大夫左手端着一个药臼,右手握着一个药杵,顶着一脸疑问的表情迈出了门槛。

“国师大人,萧公子怎么不——”

“不…说…话…”

然而他脚步刚刚站定,就被眼前这一幕差点吓抽过去。

只见那身材欣长的徒弟将自己师父压在地上,将头深埋在师父颈间,单手环抱着师父的腰,另一只手还紧扣着师父的手腕。

画面太过大逆不道,愣是把人至中年的覃大夫看瞎了眼。

下一刻,躺在地上的萧禾抬目望过来,虽然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但一贯擅长看人识病的覃大夫却敏锐地到她身体僵硬,指尖微颤。

有可能是扭到腰了吧。

萧禾大概是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人,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他昏倒了。”

覃大夫故作镇定地抬起头,看天看树看房屋,就是不看地上的两个人,“您不用说,我明白,我知道,我没看见。”

萧禾望着一脸我什么都懂的覃大夫,眼神冷得像冰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真的昏倒了。”

“我被压着起不来,先生还不过来帮忙?”

覃大夫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真话,连忙放下手中药臼,上前拉起昏迷不醒的萧知弈。

待到覃大夫万分吃力地将人高马大的萧知弈搬上床榻,萧禾才抬脚走入屋内。

“哎哟喂,累死我了,这萧公子看着瘦,怎么那么重!”

“我算是知道国师大人您为什么起不来——”

他话没说完,就在瞥见萧禾不甚好的脸色的同时,立马将话锋突转,“我马上把脉!”

覃大夫坐在床边安静把脉,萧禾抱臂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落在那双眸紧闭的少年脸上。

他与六年前相比,变化实在巨大。

萧禾突然想起来,天缘观的无牵道长与她曾私下说过的一段话。

五位弟子各有所长,李志心善、勤劳,但太过仁慈;黎显武艺高,善谋,但脾性暴;郑珧贪吃、愚笨,但忠诚不阿;谢长渊记忆力惊人,却性冷无情。

无牵说他遇人识人无数,尘世之人谁也离不开贪嗔痴慢疑五字,可他唯独看不透这第三位道子——萧知弈。

他好像与这五个字一个都不相干,却又好像个个都占了。

不知是毫无所求,还是所求太多。

矛盾一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无牵的苦恼,那个时候的萧禾只漠不关心道:各有各路,由他去罢。

而如今,她依旧是如此看法。

来途不同,各去各路,人之所怨,由缘处之。

她于战场救下他,已是违背了初心,带在身侧抚养,已是仅存的仁慈。

她有她的事要做。

剩下的,随他吧。

“国师大人,萧公子只是外感风热之邪,您方才开的药方是对症的。”

萧禾点点头,见无大事便索性抬脚准备离开。

然而不想覃大夫却拦下了她,“国师大人——”

萧禾蹙眉,实在被他左一句国师大人,右一句国师大人惹得头疼,“先生,以后就唤我萧禾吧。”

覃大夫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国师大人的名讳,我等草民怎么可以随意唤出,这可是大不敬!”

见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萧禾抢先打断道:“那就只叫大人,还有何事?”

覃大夫笑眯眯地指着床榻上的萧知弈,又指了指桌上的端来的一盆热水和干净帕子,“大人,今日我那药童下山看他娘去了,医馆里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可萧工子如今高热不退,我又得去熬药,所以…您可以帮忙照看一下他吗?”

萧禾指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心道自己对这位覃大夫是不是过于仁慈了?

覃大夫跟人精似的,察觉到萧禾不悦,正准备跟着陪笑时,恰好身后昏睡不醒的萧知弈发出呓语。

“不要离开我…”

覃大夫趁着萧禾的注意力被分散,连忙鞋底抹油就开溜。

“那就拜托大人您了!我一会就好!”

萧禾想走不成,只得退回房间,走到桌旁将布巾浸湿热水,再扭干折好,放在了萧知弈的额头上。

在动作间,她指尖无意触碰到那灼人温度,深感意外。

萧禾微微蹙眉,像是不理解为什么他能在立夏节气病成这样。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联想起今日回山时,看见的浮玉殿门口那一片盖住了所有花卉的巨大雨布。

难道是他盖的?

等了莫约小半个时辰,说好一会就回的覃大夫迟迟未归,萧禾只得再给萧知弈换次帕子。

然而她本想像上次一般盖在额头上就完事,却在手伸出去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替人擦起了脸。

擦完后,萧禾随手把帕子丢进盆中。

“师父。”

她回头看去,只见萧知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对不起,刚刚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神太热切,还是因为想起了刚才之事,萧禾微微侧身错开了视线交汇。

她就算关切人,语气也还是一如即往的冷淡:“别想太多,好好养病吧。”

她说罢,想转身就走,谁知袖摆却从后被人拉住。

“师父…”

萧禾垂眸看向自己被拉住的袖摆,有种瞬间置身于往昔时光中的的错觉。

从前那只布满血灰的小手,不知是手的主人清楚自己的手脏,还是胆小害怕,只敢用手指攥住了她袖摆的小小一角。

而如今,那只手干净白皙,骨节分明,不知是忌惮,还是克制,依旧还是只敢拽着她袖摆的一角。

记忆中少年变声期的声音与现在低沉磁性的嗓音重叠。

仿佛有两个萧知弈在她耳畔一起开口说话。

【谢谢你。】

“谢谢师父方才的照顾。”

【但是,我不要你帮我。】

“但是,比起一个人孤零零地养病,我更想和师父一起下山。”

萧禾对自己这突然其来的幻听反应愣了片刻,罕见地露出错愕神情,转头面向身后之人。

“你刚才说什么?”

萧知弈似乎对她这种表情颇感新奇,默然看了好一会。

然后,他薄唇噙笑,笑得热烈又明朗,浅棕色眼眸中满是柔光。

“我说…”

“师父,明天还带我下山好不好?”

萧禾沉默地望着他的笑脸,许久后沉默地点头。

于是萧知弈笑得更加灿烂。

天齐六年,三月十九,辰时钟鸣。

三声巨响之后,静堂第一个出声地依旧是郑珧,而且依旧是那句:“黎师兄,吃早饭!”

然而今天黎显没搭理他,只是单手托着下巴,从卯时半刻入座后便盯着窗外走神直到如今,从混沌破晓看到了天光大亮,从绵绵细雨看到了滂沱大雨。

郑珧猫着腰,贴在黎显身后,顺着他所看方向望去,雨下得太大,眼见之景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

他真是越来越不懂黎师兄了。

郑珧叹息一声,瞧见李志与谢长渊二人刚收拾好东西,正准备撑伞去膳堂的时候连忙叫住他们,“李师兄谢师弟!你们等等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跑去堂后的柜架上取油纸伞,路过黎显位置旁的时候还顺道打了个招呼,“黎师兄,我先去给你留饭啊,你赶紧发完呆过来!”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在屋檐下等候着的李、谢二人身边,刚要说我好了快走吧,就听见李志看着远处的雨幕中的某物惊疑道:“唉?那边的人是不是师父?”

雾气太大,郑珧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发现那雨幕中确实有把油纸伞在移动。

谢长渊道:“嗯,确实是师父。”

郑珧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为什么没看出来,身边骤然一阵风刮过,手中的油纸伞就被抢走了。

“黎师兄!你做什么去?不吃饭了啊?”

黎显没有回答,甚至头也不回,撑着伞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贯连衣袖沾灰都受不了的男人,此刻竟是丝毫不介意雨水沾湿长靴。

郑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苦恼不已:“我怎么觉着,黎师兄最近怪怪的——”

李志撑开伞骨,一脸茫然地反问道:“有吗?他不是一直这般吗?”

郑珧摇摇头,故作深沉道:“绝对有。”

谢长渊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黎显离开的方向,语气古怪地接道:“大概是被挑衅了吧。”

他话一出,郑珧和李志同时转头看过来,表情各有各的憨。

“啊?”

“啥?”

谢长渊无奈地耸耸肩,口吻恢复从前,“我瞎说的,好饿啊,还是快去膳堂吧。”

“师父!”

黎显快步跟上那一抹倩影。

而萧禾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只是继续往前走着,待到抬脚迈上回廊台阶,站在檐下收了伞,才望向快步走来的黎显。

“怎么了?”

黎显走到她身边,手中纸伞都还未收,便急切开口道:“师父,您今日下山可否再加一个人陪同?”

萧禾表情淡淡,“为何?”

黎显空余的左手突然抬起又放下,像是想要触碰萧禾,却不敢。

片刻后,他眉目微垂,中肯道:“此趟路遥,且妖道诡变,未知太多,知弈…武艺不精,我怕他会拖累师父。”

萧禾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幽黑眼瞳动也不动,给人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

黎显强装镇定,正欲再度开口找补些什么,却被萧禾打断。

“行,那你也跟着一起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砸得黎显措手不及,脑子空白,此刻愣是将想了一整夜的委婉说辞全部忘光。

直到萧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他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师父居然同意了?

可还没等狂喜涌上心头,回廊旁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

那道令他恨得牙痒的嗓音遥遥入耳。

“恭喜师兄得偿所愿。”

今日没去静堂,告病在房间内休养的萧知弈赫然出现在窗口。

他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窗框旁,与白雾雨幕融为一景。

“此趟劳请师兄多多照顾了,毕竟师弟我啊——”

“武艺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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