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所想所念
林中庄园, 三楼。
影莱脸色苍白地靠着墙，影达跪坐在他面前，埋头打开摆在旁边的药箱。
这是他悄悄从医生那里复制来的急救箱，里头物品还算齐全, 虽然无法修复影子本体上的伤, 但拿来给地上的身体止血包扎用是足够了。
在刚刚的战斗中, 影莱虽然极力闪躲，但还是没能避免受伤。细小冰刺将他的衣服划得破破烂烂，血液沁出来染红衣物，远看像缀在布料上的细小红梅。
最严重的一处在右肩上, 是影达轰碎冰层时四溅的坚冰碎片划破的。
橙发孩子也知道这一点, 但影莱受的这点伤，也是他极力控制的结果。他抿唇沉默着将绷带和止血的伤药翻找出来，影莱沿着衣物的裂口撕开袖子，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从达达利亚手里接过绷带，看了一眼小孩的神色，温和道：“害怕的话, 不要看。”
“不、我不怕。”影达迅速反驳，但紧绷的声线将他的紧张与彷徨暴.露无遗。“你一只手很不方便……让我帮你吧……”
虽然这么说，可是处理伤口的对象从自己变成别人以后, 该从哪里下手他一点也不知道。
影莱也明白这一点，没有答应让他帮忙。只是处理伤口的话, 他一个人就可以——影子不会只有两只手，地上□□的形态是可以随意转变的。
少年身下浓稠的黑影里探出一双浓稠的黑手，从影达的手中接过伤药。他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 即使因为疼痛眉头紧皱, 动作也没有丝毫犹豫。
影达屏住呼吸,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莱尔维亚先生……以前经常受伤吗？”
受伤的时候还没有他人在身边，次数多到已经能熟练为自己包扎了。
听见他的问题，影莱缠绷带的动作微微一顿。
经常受伤……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都是从前在危险度很高的任务世界的遭遇，这边的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应该没怎么受过伤。
这么一想，以前的事，总觉得像蒙在雾里一样，想起来时都感觉很模糊。
因为失血过多，继承自莱尔维亚的精明脑袋转速慢了下来，他小小地放空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搪塞时间。
因为他的沉默，影达显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周边的衣物内缩，皱出几道深深的沟壑。
面前的黑影中又探出一只手。它轻轻压在影达紧绷的手背上，力道轻柔，是影莱无声的安抚。
这一举动将孩子本就紧绷脆弱的心理防线一举击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视野迅速模糊起来，影达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口中的呜咽声压了回去。
在这方狭窄的空间中，只有模糊的光线、四溢的血腥气，还有近乎凝固的气氛。
数不清过了多久，一只手探过来，落在影达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身前传来少年清淡温和的声线：“为什么要哭？”
影达想要反驳，但话还没说出来，就发出一声极轻的抽噎。这仿佛是个信号，浓烈的悔恨从难受得快要炸掉的心脏处涌向四肢百骸，很快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抓住少年放在他头上的手，如同攥着一棵救命稻草。不久前的雪夜、在旅馆的房间里，他也是这么做的，那时他彷徨无助，现在他悲伤难抑，兜兜转转，也没比从前好多少。
“我……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我从来没想过要打伤莱尔维亚先生……”
面前这个也好、真正的那个也罢，都是他应该用心守护的。他的力量应该用来守护重要的事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露出獠牙、撕扯他们的身体。
只要一想到面前少年肩上的伤、以及真正的莱尔维亚身边飞溅的血液——那些鲜血现在还留在他的衣物上，它们像无形的利剑，混合着愧疚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心。
影莱微微一怔，从此刻才意识到对面孩子的真正想法。
他叹了口气，感觉到久违的酸涩情绪慢慢盈满心脏。影达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砸落，黑发少年伸出尚且完好的手想帮他擦拭干净，却越擦越多。
委屈、愧疚又难过的孩子，眼泪是擦不完的。
“……别哭了，达尔。”影莱轻声道，“我只有一只手能动，接不住你的眼泪。”
“你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会怪你。只会觉得……”
他低下头，目光柔和地描摹影达柔软的橙发。
只会觉得……原来你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了啊。
*
房间拉上窗帘后有些昏暗，床边亮起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莱尔维亚躺在床上，达达利亚搬了把凳子坐在他旁边，手里捧着还没读完的故事书，深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该我提问了，莱尔维亚先生！”
——这是莱尔维亚处理完伤口没多久，他回到房间打算休息，身后却跟了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小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体现出了十成的执拗精神。在莱尔维亚即将关门时，他坚定地抵着对方松垮垮的力度，灵活地钻进房间。
“非要现在吗？”莱尔维亚无奈道，“我有点困。”
达达利亚犹豫片刻，小心地看了一眼莱尔维亚受伤的胳膊，很快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用手掌抵住黑发少年的后背，推着莱尔维亚往床边走，口中一边道：“不要！万一莱尔维亚先生醒来以后想搪塞我怎么办？”
莱尔维亚语塞片刻。
不会搪塞你的……
他无奈地想着，顺着达达利亚的意思躺上床，看着小孩飞速拉上窗帘，随后搬过来一把椅子坐上去，绷着小脸很严肃地道：“说吧！”
莱尔维亚：“……”
这种柔和的审问让他感觉十分微妙。
他翻过身面对达达利亚，周围环境黑下来以后，困意开始止不住地涌上来。过度使用元素力的后果是现在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这疼痛与睡意搅在一块，都快把他降智了。
这就是打架的后果。
他在心里暗自啧了一声。
——在一般情况下，莱尔维亚是坚定的“能不打就不打”派。
但现在打都打了，再怎么抱怨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皱了皱眉，闭上眼睛，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透过枕头传出来，有些雾蒙蒙的：“要怎么说……？”
这声音打着卷儿飘进达达利亚的耳朵里，他绷紧背脊，不知道为什么脸突然红了。
莱尔……莱尔维亚先生……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他突然意识到，莱尔维亚好像从没以这种安静疲倦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过。单现在看一看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阖着眼睛随时都要睡着了一样，脸色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显得很苍白，透出一点前所未有的易碎感。
达达利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今天必须要问出个所以然的雄心壮志受到拦腰一击，壮烈折半了。他轻轻趴上床沿，小小声地问道：“莱尔维亚先生，真的很困吗？”
真的很困的话，下次再说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莱尔维亚心头一软，又有点想笑。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漂亮的深绿色在模糊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浓稠深厚。
达达利亚近距离盯着那片小小的深色，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一些。
好漂亮。自己平常是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的吗？
“很困，但是睡不着。”莱尔维亚说，“你问吧。作为得到答案的回报，每提一个问题，就要给我读一个故事。”
他看出来小孩有就此作罢的意图，也没想再敷衍遮掩。正好现在头疼得很，想听达达利亚说说话——狡猾的大人擅长利用一切机会，顺便还能让对方开心开心。
果然，一听他的话，达达利亚就高兴地笑起来。
“当然可以！”他立刻站起来道，“等我一下！”
莱尔维亚知道，他是要去拿书。以前他的书房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大部头，艰深晦涩，完全不适合达达利亚阅读，后来在沃瓦尔的建议下，他派仆人买回来不少故事书，都放上了他的书架，供达达利亚闲时读着玩儿。
小孩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房门关上的声音消去后，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以往不觉得安静点有什么不好的，但也许是因为现在头很疼，莱尔维亚觉得有点儿难捱。
他闭上眼睛，忽视掉手臂、背后的疼痛，忽视掉周围愈发窒息粘稠的黑暗，开始在这点短暂的“场外时间”里，回想引起现在情绪的缘由。
可令人遗憾又欣喜的是，“场外时间”刚刚开始，就又结束了。
房门被一双手推开，达达利亚抱着故事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怕自己等得急了，从过去到回来都是用跑的，停下来时微微喘着气，橙色的短发被吹得乱糟糟。
莱尔维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有预感，现在不想清楚的话，以后都想不清楚了。
但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听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