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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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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中的冬天惯常掺着潮气, 光秃秃的梧桐树干上的落雪就像是湿棉花一样死气沉沉,叶鹭在行李箱的齿轮声中慢慢地挪向叶柳小区,心里不自觉又回想起闻鹤说的话。

“半年前,辰起被佟石集团全资收购, 在整个商圈都闹得沸沸扬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叶鹭的神色, 仿佛稍微有一点点惹她不高兴, 便会就此住口,但意外的是,叶鹭毫不惊讶, 甚至都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他没有停止的借口, 便定神后慢慢地说:“辰起的各项专利技术国内外多少企业眼馋, 当时也并没有走到非卖掉的那一步, 但是陈晏起却毫不犹豫地投了赞成票, 给出了手上包括老董事长转让的全部股份, 相当于把公司直接卖给了佟石集团。”

“我到现在还记得辰起股东在接受采访时,对陈晏起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语气。”

“而且,”闻鹤有些不确定, 但还是说了下去:“我听说, 陈晏起把家里的不动产全都抵押或者卖掉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有人会出卖自己的产业。”

闻鹤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叶鹭听到他劝道:“也许,陈晏起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不得已才撒了这么大的谎。”

瞒报高考志愿, 佯装入学指挥学院, 每周都要费尽心思往返京都一次, 这样复杂完整的骗局,的确称得上弥天大谎。

这样的谎言明明很容易便能戳破。而她,却始终都被蒙在鼓里。

叶鹭本能地觉得恐惧,对陈晏起偌大布局的隐蔽与自己被操控戏弄的害怕,甚至压过了对他当前处境的担忧。

“闻鹤,”叶鹭突然打断,她仰起头,看向眼前温润谦和的青年,轻声问道:“我记得你和陈晏起并不算熟,这些细节,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闻鹤微愣,显然,他没料到这种时刻叶鹭还能保持理智思考,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视线。

“陈晏起是我们那届的翘楚,高考的时候分数又那么高。”闻鹤垂着眼,微微敞着腿,他的手指在半空不住地打转,突然又扭头朝着叶鹭笑道:“你或许没注意过,我其实一直都是全年级第二,高考的时候也进了全省前十,陈晏起压着我这么多年,我关注他不是很正常么。”

叶鹭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原以为是伯凯或者何最最先知道这些事情,所以闻鹤才会知晓。但显然,是她想错了。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的用心。”叶鹭道歉,又问道:“这件事,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陈晏起因为改志愿被约谈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当时还有零星几个同学,人不多。”闻鹤语毕,又轻轻一叹,他站起身,背对着叶鹭道:“其实陈晏起的事情不难打听。伯凯也好,何最也罢,包括我,之所以能打听到,无非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无关紧要而已。”

他回过头望向叶鹭,明明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可叶鹭却觉得他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思全部看穿。

“怎么瞒着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只瞒着你。”

闻鹤笑道:“我也是男人,一个男人愿意花这么大的心思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她一定是特殊的,只不过这份特殊总要有个好坏。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不如回去吧。如果能圆满,皆大欢喜,如果到此为止,那就早点回来。”

叶鹭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心里的迷津似乎被人轻而易举点破,她抬起头,就听到闻鹤笑着又说:“到时候,你记得找我。我这个怂恿你冒险的人,亲自去接你。”

叶鹭意外地看向闻鹤,自己和他并不算熟络,不过几面之缘而已,可他却愿意花时间来宽慰劝解自己,这份善意很难不令人心生感激。

但她从来都并非那种受了别人的好,便会对对方掏心掏肺说真心话的人,因此便只是按捺心里的磅礴念头,微笑着道了谢。

从京都一路到沪中,叶鹭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明明是陈晏起约她去京都,是他陪自己参加一轮又一轮的考试,也是他亲自帮她查了分数,报了志愿。

陈晏起亲将自己一步步捧到了云端,可现在,他自己却用她最难接受的方式选择了与她背道而驰。

她是该诘问他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放弃自己?还是怀疑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就是个养着玩的宠物?还是委屈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苦楚,唯有她被摒弃外在,一无所知。

事到临头,陈晏起对自己的信任,就这么微薄,不可靠?还是他从来都觉得,她并非可以与他同进共退之人。

马路上传来车辆喇叭的嘶吼声,叶鹭猛地刹住思绪,抬头才发现自己差点闯了红绿灯。

公交站挤过来一群高中生,叶鹭顺着他们的笑闹声看过去,便看到附近正好那家一中学生最爱来排队的网红饮品店。

叶鹭下意识靠近,看着落地窗玻璃里自己的挺拔端正的倒影,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年多前那个唯唯诺诺,走路连头都不敢抬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寡言,素面朝天,身上常年挂着那件洗得褪色的蓝白校服,买一杯莓果味的冰激凌沙冰也要纠结很久。

而现在,她有足够的能力丰衣足食,也不再惧怕高空带来的恐惧,舞台上的她长裙曳地,妆容精致,谁也不知道她灰头土脸的过往,是人群里备受瞩目的存在。

不过短短半年而已,叶鹭却感觉自己像是偷渡了一生。只不过她提前抵达了山腰,而有的人却在山脚踽踽独行。

叶鹭收回视线,目光看向通往叶柳小区的红绿灯,指示灯一遍一遍地亮起,她突然想起大学开学之际,陈晏起帮她收拾行李,突发奇想地提议说要长租叶柳小区的那间屋子。

当时,陈晏起正蹲在地上修补地毯上的一处烫痕,手里的针线穿到一半,忽然仰起头眼底满是笑意地说:“以后我们寒暑假回来,就住在这里,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从那时起,叶鹭就一直期盼着寒暑假的到来,以至于陈晏起说他寒假要执勤,暑假要暑训的时候,她还觉得十分失落。

现在,只要她主动戳破那层窗纸,便可以证实所谓的执勤暑训都是假的,她就能随时和陈晏起在一起。可她偏偏,宁可他从未说过谎。

叶鹭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栋被风雪雨淋了快十几年的老楼房,比任何时候都惧怕靠近它带来的结果。

这场短暂的悲剧,她真的就没有过失么?

高考报志愿那段时间,发生过那么多怪异的事情,她怎么会丝毫都没有怀疑?还是她下意识地在逃避现实。

陈晏起突然执着于带她去旅行,途中有意无意地避免她接触其他人,伯凯明明最喜欢缠着宋枝枝斗嘴,但她在工作室兼职的时候,他却几乎连面都没露,还有一向最爱热闹的何最,也在某一段时间突然退出了群聊。

她一直沉溺于自己的欢喜里,在自己的世界里奔波,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陈晏起里里外外的忙碌。

叶鹭回想当年发生过的每个细节,从陈晏起高考迟到到自己手机意外摔坏,从蒋世蝶给她忠告到施岚波突然告别,一系列的事情来的又急又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和算计,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一分一毫怀疑过陈晏起。

陈晏起为什么要突然改志愿?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在布这一场局的?

是自己参加京舞面试,他去京都接她的时候?是高考分数出来,他第一次滑档的时候?还是更早更早?

寒风掠过枝头,惊起的一抹雪子落入脖颈,叶鹭蓦地回过神,就看到绚烂晚霞里,湿漉漉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绿灯影里来回穿梭。

[1717:还在练舞吗]

[1717:预约个10分钟的电话粥]

叶鹭低头,看到屏幕上的消息,心里突兀地变得平静起来。

[Y:方便视频吗?想看看你们学校]

[1717:想看学校,还是想看我]

[Y:想看你]

[1717:想我了]

[Y:想]

[1717:今天这么诚实]

[Y:我从不撒谎]

[Y:那你呢]

[1717:我啊]

[1717:我只对阿路说真话]

叶鹭失笑,握着手机的那只手落在裙摆一侧,她轻轻地扶了下包带,将视线轻轻地投向前方。

闻鹤说得对,逃避是最没有用的,她已经回来了,就不能再退却。舞团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始排练,她至少能在家呆一个星期。叶鹭想,七天,应该她足够和陈晏起谈明白了。

她再不犹豫,径直推着行李箱走向叶柳小区。

冗长昏暗的楼道尽头隐约泛着雪光,叶鹭一鼓作气地走到房间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目光突然定在了落满灰尘的门把手上。

她抬起头,才发现房门也是灰扑扑的,门缝里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线。

叶鹭转动门把手,猛地推开门,昏暗的室内大多数家具布置都被白色布罩覆盖着,她打开灯往里走了几步,除了卧室里的床和衣柜,只有客厅里的冰箱还有人用过的痕迹。

她打开冰箱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瓶矿泉水。

陈晏起是个对生活颇为讲究的人,尤其是饮食,向来不肯亏待自己。但作为一个有长期居住房客的房屋来说,这里太冷清了,也太潦草,顶多像是主人偶尔过来打个盹的驿站,和“家”这个词毫不相干。

他留在沪中,却没有住在这里?叶鹭心里疑惑,难道他在住校?还是在住在家里照顾生病的父亲?

叶鹭心想着,突然记起蒋世蝶高考前对自己语焉不详地说过的那番话,她匆忙打车到老洋房的地址,却在按响门铃后得知,这栋房子已经更换了主人。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叶鹭心头一震,突然有些惧怕看到这个未知的来电。

电话一遍遍地响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拿起屏幕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伯凯打来的。

自从毕业之后,她和伯凯的联系少之又少。

刚开始,叶鹭一直以为只是大家各自刚进入新环境都疲于应付身边的琐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不过是两个人之间无形中有了一层隔阂。

现在是寒假,很多大学都已经开始假期,伯凯也应该回到了沪中。

看着锲而不舍拨打过来的电话,叶鹭大概也能猜得到伯凯的来意。

无非是从闻鹤嘴里得知了自己已经回到沪中,便想方设法想要为陈晏起辩解而已。

他们这一群人,总是向着陈晏起的。

这么一想,叶鹭发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始终都是被挑选的那个,在以陈晏起为基点的世界里,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用的借口有多荒谬,或者令人信服,她只需一一接受,逆来顺受,便能如所有人的意。

这场骗局里,她原本就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既然不重要,那真相与否也就毫无意义了。

叶鹭疲惫地蹲在路边,看到新一通的电话过来,拇指慢慢按下了接通键。

“叶鹭,你别挂电话,我长话短说。”叶鹭屏住呼吸,只听伯凯道:“我在红树街道120号,这里有个老戏楼,你可以过来一趟吗?最好快一点。”

叶鹭原以为伯凯会电话里控诉自己的失责,会帮陈晏起找借口,却没料到,会是这么突兀的对话。

这让她有些不安。

话筒对面的人似乎还在等待她的答复,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叶鹭几乎都能听到伯凯的心跳声。

她隐隐感觉,伯凯喊她过去,应该是与陈晏起有关。

良久,叶鹭道:“好。”

红树街道距离老洋房并不远,陈晏起受伤去包扎的私人医院在那,陈晏起带她看烟花的阁楼也在那,叶鹭还记得,陈晏起隐约还给自己指过,说那是蒋世蝶以前登台成名的地方。

出租车一路疾驰,叶鹭的心跳也不觉地加快,方才心灰意冷的一番猜想就像是浓烟密滚,将她紧紧缠住,她在光明与晦暗的交界,进退维谷。

叶鹭一下车就看到伯凯站在路边张望,她刚想招手就看到他一溜烟跑了过来,大半年没见,他还是原来那副爱笑话痨的样子,和刚刚电话里紧张又急迫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对了。”说话间,伯凯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说,寒假要跟舞团演出,怎么又回来了?”

“下个星期才开始。”叶鹭佯装无事,轻轻地笑了下,“而且,我只是去伴舞,暂时还不用天天都跟。”

伯凯偏过头打量叶鹭,他的眼神很坦荡,带着浓重的真心为朋友高兴的欣慰:“我刚刚差点都没认出你,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潜力股。”

“以前,你还骂过我丑八怪。”叶鹭及时提醒。

伯凯立即蹦的老高道:“不带这么记仇的呀!”他话音一转,又急忙扳回一城:“这么说,你还拒绝过我的表白呢?”

光秃秃的梧桐树间穿风而过,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摩擦出温柔的响声,叶鹭和伯凯相视一笑,仿佛过往的一切,都被时光揉的变成了可以作为笑谈的佐料。

“到了,就是这里。”

从四合院的角门途径老戏台,穿越弯弯绕绕的回廊,伯凯终于定住脚步,他仰起头看看眼前的倒座房,目光划过眼前的窗棂,示意叶鹭道:“你过去吧。”

叶鹭望着伯凯,伯凯一句话都没多说。

看着眼前坐南朝北的陈旧小屋,叶鹭走到厚重拖地的门帘面前,她正有些犹豫,突然听到身后的伯凯又轻声道:“鹭鹭,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直都会是好朋友。”

“嗯。”叶鹭点头,眼眶里隐隐含了泪光,她朝着伯凯笑道:“会的。”

伯凯站在那棵常青的柏树下面,呲着牙道:“有你这句话,我做什么就都不怕了。”

伯凯离开后,叶鹭若有所感看了眼眼前的房屋,她定了定神,手指再次紧攥眼前的门帘,屏住呼吸的一瞬间,她抬腿迈进了那扇仿佛隔断一切光线的门。

小屋里远没有叶鹭想象的肮脏拥挤,反而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路灯滤过窗棂,温温柔柔地打在床头挂着的一套七成旧的昆曲戏服上,软榻上沉睡着的蒋世蝶苍白的要命,原本就纤弱的身体几乎要瘦成一把骷髅。

叶鹭看到她的一瞬间,她也缓缓地睁开了眼,但眼底却没有当日的锐利与锋芒,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盯着她看,看够了又坐起身猛地抱住床头的戏服,一头栽进床尾的黑暗里。

她整个人都蜷缩着,畏畏缩缩地用半是方言半是戏腔的语调,不伦不类地凄厉地哭道:“柳郎!有人来了!快把她赶出去!你看她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莫不是要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叶鹭略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床尾阴影里的墙上还靠坐着一个人。

他的半张脸都被床帐遮住,被吵醒之后下意识先看了眼手机,才声音喑哑地哄着女人说:“哪有的事,没人要抢你的柳郎。”

室内微弱的烛火亮起,叶鹭看清那人面容的同时,他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叶鹭一路以来的委屈抱怨不解愤懑尽数瓦解,只剩下那人只盛着自己的温柔眼眸里骤然迸发的光芒。

陈晏起直起身,将女人安置在一旁,他慢慢走进薄薄的光影里,然后自然而然地将张开手臂,含着笑轻轻地向女人叹道:“她明明是来找我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大甜。

注: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源自昆曲《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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