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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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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是南烬国都城,也是列国贸易之都,寻常街上来来往往全是人。有戴着笠帽的江湖侠客,出来闲逛的世家贵女,走南闯北的商队,熙熙攘攘。

如今正是寒冬,方才又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车轮滚雪在青石板上碾成细碎的冰,可街上的人仍旧不见减少,反倒愈发增多,繁华热闹。

仇不语站在街角。

少年不过十几岁,穿着身洗到发白的简朴白袍,墨发扎了个简单的高马尾,眼瞳漆黑如星。

或许是抬眸仰视墙角那支寒梅的缘故,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冷漠,稚嫩漂亮,不近人情。远远地看着,仿佛要沉进天光里,凝成一座雪塑冰雕。

隔着条街的茶馆里,遥遥传来人们热烈的讨论。

“听说了吗?半月前,南烬国皇帝亲自加封一位无名高人为帝师,位列百官之首,且亲口许诺见帝师如见晤,连皇子见了都得行礼的无上尊荣。”

这样的封赏,不说寂寂无名之人,放在名满天下的宗师学者身上,也显得过重。霎时间便打开了茶馆众人的话匣子。

“等等,帝师......难道是传说的那位?”有人惊疑不定地问道。

“正是。”说书人抚掌:“当日上京空中天现异象,太巫说是有吉星落于南烬。便是天下之师出现。这位贵人竟然会选择南烬,当真叫人料想不到。”

得到确定答案后,茶馆内一片哗然。

无怪乎民众情绪如此热烈。

三年前,凡界列国多位皇帝被仙家托梦。梦中,九天上的仙神为国君们点化了一位贵人,并说这位贵人身怀绝世大智慧,生来便身负教导万民的伟大职责。若有一国太子能有幸拜入其门下,便能保江山繁荣昌盛,万代千秋。

而今凡界以武为尊,灵气尚未消退,帝王寻仙问道已成常态,更何况仙家亲自托梦。

从梦中苏醒后,各国国君趋之若鹜,纷纷下旨张贴告示,要么大兴土木建造帝师别宫,要么直接允封侯拜相,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百般手段频出,只望求得这位仙家亲自指明的梦中贵人垂青。

一时间,凡界掀起极大风潮,列国开始寻找贵人踪迹。

然而整整三年,不论各国国君给出多么优厚的条件,尊贵的待遇,这位仙家命定的帝师都好似完全不存在般,销声匿迹。

谁也没想到,三年后,命定的帝师竟然没有选择综合国力最强的北冥国,而是出现在了国力平庸的南烬国。

“等等。”有人忽然发问:“寻了三年都未能寻到,谁能保证这位帝师就是仙家钦点的那位呢?”

“这位朋友显然有所不知。”

说书人笑道:“仙家入各国国君梦里的时候,为诸位陛下赐下一物,唤作乾坤石。只要那位命定贵人摸到了,这石头便会变作金色,生出异象。”

此话一出,不少人啧啧称奇。

半个月前,南烬国上京传来悠长鸟鸣,都城百姓亲眼目睹一只拖着火红色绚烂尾羽,赤翼展开遮天蔽日的神鸟,携带着满身耀眼金光,衔玉而降,盘旋着绕城池飞过三道,所到之处惊呼阵阵,最后又重新落回宫内。

神鸟离去后,空中仍旧留有虚影。太巫掐算,只道有大祥瑞降于南烬国,多了掐算不到,恐天机泄露。

谁能想到,原来正是这位大人物弄出的动静。

人们彼此闲聊着,不由得有些感慨。

南烬国皇帝是出了名的迷信祥瑞,求贤若渴。

眼瞧着这位仙家托梦的贵人一步登天,南烬国从此多出一位大人物。着实叫他们这些只能苦苦通过文考科考,辗转列国,博得一纸功名的普通人艳羡。

“若真是仙家钦定的帝师,万人之上的地位才不算怠慢。也不知哪位皇子能如此好运,得以拜入帝师门下。”

说书人又笑:“兄台有所不知,帝师早已选定了四皇子作为亲传弟子。”

“四皇子?”茶客对视一眼,眼眸中满是诧异。

四皇子先天不良于行,双腿残疾。

大家都以为帝师会选择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或是容妃所出的五皇子,没想到竟然会花落四皇子头上。

“这你又不知道了吧!”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这便是今日要讲的内容。”

“上回不是说过,帝师来时,神鸟绕上京三圈,衔玉而来。”

“说来也巧,四皇子当年诞生时,手里也攥着块玉。问题就出在这块玉上,你们猜怎么着?这块伴生玉同神鸟衔着的玉正好能凑成一对完璧!”

观众无不惊愕:“竟有此事!当真神乎其神,不可思议!”

“想来是天降良缘,命中注定!我瞧啊,四皇子定然就是预言中那位保南烬国江山繁荣的千古一帝!”

讨论声愈发热烈,仇不语仍在盯着那支寒梅。

他的神色很平静,带着一种隔绝世事的冷漠,仿佛刚才听见的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就在这时,一位灰衣小厮走从成衣铺里匆匆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快步走到巷尾。

“殿下,卖出去了!”

问雪压低声音,脸上充满喜色,“卖了二十两银子,比想象的还要高!听老板娘说,来买的是位大主顾,出手格外大方阔绰。”

“老板娘还说,大主顾特别欣赏殿下的丹青,留了一百两银子在店里,接下来只要是您的画,都一应包下。”

仇不语颔首,神情无悲无喜:“走吧。”

他们踏过凝着冰的石板,朝着街道对面的药铺走去。

寻常三两银子,够一家数口生活一个月还有余。然而二十两银子抓药,不过堪堪抓了半个月的量,便捉襟见肘。

看着药郎在盒子里抓药,问雪忽然想起件事,低声问道:“殿下,陛下五日后在宫中设年宴,您不置办套新衣服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殿下这身白色的长袍,还是前年秋天学堂里统一为学生订做的,当时特地订长了些。然而这两年,少年人的身量如同拔竹一样乱抽,很快超过当年的长款,下摆从靴尾垂到小腿,眼看着就要穿不下。

“不必。”仇不语道:“等下个月再说吧。”

“可......”毕竟是年宴。

问雪还想再说,接触到殿下的目光后,登时噤了声。

这是一双仿若寒渊冷星,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眼睛。只消淡淡扫一眼,便能要人心底升起无边胆寒,生不起忤逆之心。

问雪平日性格大条,作为下人也鲜少同主子对视,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方才那眼对视,自己心里那点想要规劝殿下好好把握机会的心思,好像尽数被人攫取看去,悉数洞察。

没由来的,他猛然想起之前听见的宫里传闻。

——“七殿下有一双得以窥见人心的眼睛。”

——“只要同他对视,心里的想法好像就暴露无遗,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下人都不愿意服侍他,不仅出身低贱,还这么邪门,真见鬼。”

察觉到身旁小厮蓦然涌起的恐惧情绪,仇不语垂眸。

鸦羽似的睫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沉沉阴影,无端为这张漂亮的脸增添些许不明阴翳。

接下来的路上,安静到近乎死寂。

走到宫门口,守们的禁卫军匆匆上前:“七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帝师宫方才召集皇子去,您若再来晚点,我们当真不好交差。”

仇不语瞥了眼问雪,后者顿时会意:“小的这就回去。”

“走吧。”少年背过身去,低声同将领说道。

禁卫军带着少年皇子,在漫长的深红色宫墙周围穿梭。

南烬国皇宫在列国之中最为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先帝痴迷于建筑艺术,在位时曾招揽不少能人异士和园林大师对皇宫进行修缮,银子如流水般挥洒,曾一度亏空国库。光是造型奇特,典雅富贵的宫灯,就能环绕皇宫一路,照得夜晚也如白昼。

例如现在。年关将至,宫内张灯结彩,夕阳还未落下,暖色的灯火便笼罩内外,驱散了冬日寒雪带来的冷。放眼望去,仿佛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三三两两的宫娥端着托盘,在深宫内穿梭,赶往主殿。

远远地,便能看见她们身上被风扬起的裙角。

仇不语仍旧安静地走着,远远地缀着后面。

不知何时,空中又纷纷扬扬下起雪。

隔着雪,他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清和殿。

清和殿是先帝最满意的作品之一,琉璃玉瓦水墨墙,檐牙高啄合抱夜明珠,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堪称穷奢极欲。因为坐落于东宫宫侧,反倒远离宫中正中央的位置,比起整体风格厚重的皇家殿宇,反倒更像一座避暑别院。

而现在,这座宫殿却被仇帝赏赐给了帝师,更名为帝师宫。

仇不语寻常并不关注宫内局势,甚至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他天性聪颖,仅从下人们的态度里也能窥见许多。

南烬皇帝有七子,彼此之间年纪相差极小,打头的大皇子同末尾皇子仅相差两岁。

当然,虽说皇子们都还只是半大少年,但诸位之间的明争暗斗,背后母族的交锋,朝中站队,却已隐约有了雏形。

原本按照南烬国流传多年的流程,再过一年皇子们便可陆续出国都进行历练,五年后返回上京参加巫祭大典,届时再论功行赏,在天地见证下当场封王立储,尘埃落定。

可帝师的出现,打破了这个既定流程。

生来便有大智慧的“天下之师”选择了南烬,又有仙家金口玉言为其背书,其尊贵不言而喻。而“帝师的亲传弟子将成为千古一帝”这个预言一出,便意味着,皇子们有了弯道超车的机会。

——只要能成为帝师的亲传弟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帝王。

这场博弈掀开序幕后,便是争得头破血流。

可谁也没想到,四皇子只不过是掏出一块玉,便简简单单夺得先机。

数日前传来消息,帝师私底下正式让四皇子行了入门弟子的拜师礼。除他以外,其他皇子都只是记名弟子,羡煞旁人。

仇不语踏入帝师宫的范围。

其他六位皇子早已尽数到齐。

他们要么个个身着冕袍,要么锦衣华服,佩玉环珠,脚履祥云靴。显然花费不少力气装扮过自己。

和他们相比,一身白袍,连见像样披风都没有的仇不语简直像个贫民。除此之外,就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四皇子仇泓之比较简朴,不过在青衣外加了件长裘,脖颈上用红绳串着玉佩,愈发衬得弱不禁风。

无需宣之于口,仇不语就能轻松知晓。众皇子间不断涌动的暗潮,隐藏在一具具皮囊下的野心和欲望。

不一会儿,帝师宫前出来个小童,冷面道:“大人如今身体抱恙,还请诸位殿下在外头稍等片刻。”

说是身体抱恙,但若是见一面都不准,其个中意思谁都清楚明白。

闻言,机灵些的皇子们登时撩开下摆,恭恭敬敬在殿外跪了一排。

“还望老师息怒!”

如今已是严冬,下人早早将几位母族势力出挑的皇子跪下那块白玉砖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不外乎是早已得到风声,料想到这一茬。

只有出身低微,还被人针对的皇子,才没这福气。

例如仇不语。

他来得最晚,跪下的地方也在最末,雪几乎没过他的脚脖子,膝盖一落,直接沁进单薄的衣物里。

他们跪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饶是仇不语平日习武,体魄胜于常人,也感觉自己膝盖往下的地方逐渐冻得发紫,失去知觉,更别提本就先天不良于行的仇泓之。

然而却无一人胆敢吭声。

大家都清楚,连亲传弟子也一起罚,帝师定然是真怒了。

她当然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权力。

至于帝师生气的原因......无人知晓。

一想到帝师如今或许正在殿中某个暗处冷冷观察他们的反应,众皇子就忍不住挺直脊背,咬紧牙关,努力在这冰天雪地里表现出一副尊崇恭谦的模样。

贪婪,渴望,野心......

仇不语垂下眼帘,仍由这些丑陋的情绪在身周翻涌。

虽说传闻甚广,却无人知道。

仇不语的确有双可以窥伺人心的眼睛,他可以感受周围活物的情绪。

也正是因为能够轻易洞察人心,仇不语很少开口说话。因为在他开口之前,对方的情绪就已经奉上一切。

渐渐地,雪下得越来越大。刚开始还只是星星点点,现今有如柳絮纷飞,夹杂着寒风冰雹,纷扬挥洒。

前面几位皇子已然有些熬不住,暗自让下人递了暖手炉藏在手下。就连仇泓之这位亲传弟子也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究竟是怎样的大事,竟然叫帝师连自己亲传弟子都跟着罚?

仇不语脸颊两边沾雪的鬓发滑落,轻呼出一口热气。

暴雪逐渐吞噬了这位脊背如松柏挺直,扎着高马尾的少年。

在这片融化的冷风里,不远处的窗棂缓缓被吹开一条裂缝。

似乎冥冥中有所预感,他恰好抬眸。

穿着一身素色白袍的女子站在殿内,无甚发饰,三千青丝披散而下。

森寒雪夜里,夜色鸿蒙初开,为她镀上一层朦胧不可及的神光。从远处看,好像连身影欲乘风而去,落入外边那片不染尘埃的雪里。

那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很显然,殿内的下人也没想到,有皇子会胆大到在此时抬首。

因为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垂头,不敢多看。只有少年一双招子冷如寒星,噙着深不见底的光,垂落的马尾被风吹得零落,即便跪下也无损半分傲骨。

所有人都跪下了,他却仿佛站着。

梳完头发后,侍女转过身去,恰好看到这条漏着寒风的窗缝,登时吓得不轻,连忙上前关紧,跪下赔罪。

“无碍。”

看着那张脸,原昭月心底涌起一种近乎恐慌般的熟悉感,她疲惫地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外边那位跪在最后的,是几皇子?”

宫女看了眼,恭恭敬敬道:“回帝师的话,那位应当是七皇子。”

七皇子?

原昭月止不住皱眉:“之前怎么没见到过,好生的面孔。”

大宫女犹豫着道:“七皇子素来离经叛道,时常不在宫中。您当初第一次面见皇子时,奴婢记得他并没有来,或许才会脸生。”

不,这张脸,对她而言好像又并不陌生。

原昭月感觉自己刚才才好了些的头又开始传来剧痛。

今天上午,她在宫内翻阅几位皇子的课业,却看见两份一模一样的内容,顿时怒从心起,派人去吩咐皇子们过来,想好好清查一下誊抄作业的主谋。

宫内炭盆燃得太烈,原昭月身体又不好,靠在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竟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在梦里,她扶持衔玉而生的四皇子登基。一路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然而就在四皇子登基前一晚,隔壁北冥国的虎狼之师忽然打了过来。更离谱的是,在敌国军队行至皇城脚下时,手握卫戍重权的南烬国将领竟然带头反水,大开城门,情况一时危急无比。

最终,南烬皇城被破,四皇子被困金銮殿。但梦里的她并没有强开宫门逃走,而是坐在帝师宫内,等着那个敌国皇帝找过来。

在梦的最后,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裹挟着雪粒吹进殿内。

穿着黑铁寒甲的皇子缓缓走进宫内,他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眸比深渊冷星还要幽深,步步紧逼,气势惊人。

“老师。”他上前几步,半跪在塌前,望着她许久,蓦地笑了:“别来无恙。”

再然后,原昭月就从梦中惊醒了。

又是洗脸,又是焚香,下塌走动许久,这才平复梦里的心惊肉跳感。

可现在,被侍女一说,她猛然醒悟。

梦里那位笑到最后,通过谋反兵变夺得大权的皇子,同那位跪在最末尾的七皇子是如此相似,非要说区别的话,不过一个是少年,一个已经长成男人。

——思来想去,分明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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