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被穿成筛子的平安京
安倍晴明虽然契约了这些妖怪, 让他们居住在自己的庭院中，却也并没有拘束他们的出行——在约法三章不得伤害人类后, 这些腰间携带者刻着桔梗印木牌的妖怪们便可自由地在平安京内闲逛着。
宿主们这下可是高兴坏了, 想方设法地制造出了偶遇乃至于就是干脆了当地去堵这些妖怪, 不过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不仅如此，他们还见识到了这些妖怪们对于人类的态度：人类分为‘安倍晴明’和‘其他人类’这两种, 那么所套用的标准自然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同样是在歌会上吟唱和歌赞颂秋月春花, 安倍晴明拒绝出场是淡泊名利, 应邀前去便是风雅名士；同样是赠送礼物给式神, 其他人送去的便是不怀好意、心居叵测安倍晴明送的就是一个心满意足、合心贴意。
不是没有人想要学安倍晴明这个‘我能理解你’的套路，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得来的只有那些愿意给他们说话机会的妖怪们难以言喻的表情和眼神。
‘安倍晴明为什么还不翻车？！’
有不少吃了闭门羹和同情目光的宿主在心底暴躁地想着。
他们分明看到了大江山的鬼王与海国的铃鹿山少主夜间在平安京罗生门对峙打得不可开交的一幕, 但是就在他们期待着次日这两大妖随便一个愤而出走的好戏时, 他们看到的是这作夜还打得天翻地覆、引发的震动让无数人难以入眠的大妖怪, 一左一右地陪在银发阴阳师的身侧，与他一同前去退治妖怪。
不是没有人试图挑拨离间，只是他们做的恐怕还不如潜入了庭院里的般若顺利, 至少般若还成功地让一些式神动摇过。
安倍晴明这么一插手, 让本就情势诡谲多变的平安京变得更加风涌云动了。
而一如安倍晴明所意料的那样, 管理着这个小世界的野生系统终于坐不住了，准备将他彻底从这个平安京抹去。
或许在抹去他后, 将会有套着他的躯壳的冒充者来顶替他的位置, 不过现在, 在引出了这一条大鱼后, 安倍晴明是绝不会让这个野生系统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在野生系统前来暗杀他时，等待着野生系统的除了那群正摩拳擦掌想要在安倍晴明面前大展身手的式神外，还有一个早有准备的安倍晴明。
管理着‘农场’的野生系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被培育的那些宿主有些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向的改变，有些则是还沉浸在无知之中。
安倍晴明并没有急着离开，失去了野生系统，就算这些宿主闹翻了天，余生大概也只能在平安京度过了。
直到安倍晴明收到了神社的拜帖。
神社里那位高天原神之子提出想要与安倍晴明见面。
这一次安倍晴明没有带任何式神陪同，独自一人去往了那座华美的神社。
在神龛之前，身形高大俊美、而又神秘莫测的深紫发男人垂眸看了安倍晴明一眼，便一言道破了他的身份：“你不是此世的‘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点了点头，也干脆地承认了：“我的确不是此世的‘安倍晴明’，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拯救这个世界。”
荒扬了扬眉，却也并没有问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在定定地看了安倍晴明一会儿后，荒抛下了一句让安倍晴明当场豁然起身的话：“此世的晴明，已经舍弃了人身，试图颠覆这个世界。”
“对于此，你有什么话想问的吗？”
安倍晴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开口问道：“此世的我知道天道已经虚弱到几近消亡吗？”
“他知道。”荒垂下眼眸，低声回答道。
“此世的我是否与你对于此事有过交流，你们因此产生了分歧？”
“是。”
“你告诉我，是想要我阻止他？”
“这样下去，他会很危险。”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安倍晴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发现此世的自己倒是一声不吭搞了个大的，居然把这个冷眼旁观的神使都斩落下马了。
“此世的我现在在哪里？”
“修罗鬼道，与那个名为鬼童丸的修罗鬼、以及八岐大蛇在一起。”
“最后一个问题。”安倍晴明看向这个明知道自己并非此世安倍晴明，却依然由着自己近日来行动的神使，虽然心下不忍，却依然问出了口。
“当我阻止他后，你，或者说你身后的高天原，打算把他怎么办？”
这个问题是实质存在的，安倍晴明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如果自己的世界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他一定会化身为恶鬼，舍身将这天地倾覆，也绝不愿意自己与故乡成为他人手中的玩物。
无关其他，不过是他身为这平安京守护者的骄傲与傲慢而已。
“……我永远不会伤害‘晴明’，哪怕是舍掉这一身躯壳与神格。”
荒闻言抬眸，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闪现出了坚定地色彩。
“我明白了。”
安倍晴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我会去找此世的我，阻止他的。”
如果此世的安倍晴明与荒有这样一层关系，那么荒之前的避而不见倒是有迹可循了。
按理来说安倍晴明解决掉了管理着‘农场’的野生系统，此世的他应当会收手才对，但农场的管理者不在了，保护着世界的天道却依然处于虚弱到快要消亡的地步，迟早这个世界还会迎来下一波的管理者与被培育者。
所以此世的安倍晴明才会想要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重塑天道，哪怕会要因此先毁灭世界一次也在所不惜。
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安倍晴明毫不意外。
修罗鬼道里的天地都是血红色的，空气中充满了铁锈味与硫磺的臭味，进来后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只想从这个人间地狱里逃离。
安倍晴明不算第一次来修罗鬼道，但依然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
他想要找的人正是这只有单调血色中唯一的那一抹白。
或许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获取力量，此世的安倍晴明已经彻底激发了白狐的血脉，那身后漂浮着的毛绒九尾，该说不亏是葛叶之子，还是该说不愧是安倍晴明，即便当妖怪也当得如此顺利。
鬼童丸与八岐大蛇并不在此处，不然大抵会更加麻烦。
不管是那个单纯为了欣赏到更多愉悦的八岐大蛇，又或者是完全只享受着杀戮捕猎乐趣的鬼童丸，大概都会乐于见到两位安倍晴明相互厮杀的一幕。
不过对于深知他们心性的安倍晴明来说，他们之间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你来了。”生有九尾与白绒狐耳的安倍晴明仿若自己还坐在曲水流觞的庭院之中，甚至为晴明倒了一杯清茶。
“荒让你来阻止我的吧，他也真是爱操心。”
对于已经激发出白狐血脉的晴明来说，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
“重塑世界天道，你已经有了眉目了么？”
安倍晴明开口问道。
他看着此世的安倍晴明，仿佛看着走上了另一条路的自己，眉目间闪过复杂与了然。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如果你真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狐妖安倍晴明轻笑了一声回复道。
“除了我以外，又有谁有这个资格与本事，去与天地合道？”
安倍晴明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毫无回旋的余地了吗？”
他并未用与天地合道后‘安倍晴明’这一个体将会不复存在这个理由来说服另一个自己，只因为他也知道，这个理由是无法让对方放弃这个想法的。
“如果你是我，你的平安京、不，是你的世界遇到了这种事，除了合道以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狐妖安倍晴明反问道。
正因为他们都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此世的安倍晴明才会那么毅然决绝地舍弃掉人身，来到修罗鬼道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妖怪。
九尾天狐本身便是可以沟通天地的妖怪，而习得了阴阳之道拥有人之子血脉的安倍晴明，则是最好的合道者。
他本身便在阴阳两道之中的间隙生存着，不偏不倚地维持着人妖两界的平衡，除了他，又有谁能与天道合体后不会因为个人私情而失败？
他没有办法说服此世的自己，是以安倍晴明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了。
狐妖安倍晴明并没有挽留他，大概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此世的安倍晴明依然爱着这个平安京，哪怕舍弃掉自己这个存在，也想要挽救它。
他们并不是敌人。
平安京被毁灭也就罢了，反正在他的世界里平安京每隔几个月就会要被毁灭一次，但是安倍晴明不希望此世的自己死掉——不，这比直接去死还要糟糕。
最起码死去了还会有灵魂留下，合道之后名为安倍晴明的存在只会彻底消亡。
“真是最糟糕的情况……”
安倍晴明没有想到，不过是解决一个‘农场’小世界而已，居然还能看到‘自己’舍身合道的一幕。
“这可不是我独自一人就能阻拦的状况啊。”
安倍晴明叹了口气，在修罗鬼道又多逗留了一阵子，顺利地在某个山头后找到了很明显被赶出去不准参与他们对话的鬼童丸与八岐大蛇。
“你们知道，此世的我心里的打算吗？”
面对着安倍晴明的疑问，鬼童丸歪了歪头，笑得漫不经心：“我那个小师弟可是难得想要与我一道毁灭平安京，你可别来捣乱。”
“晴明可是我心爱的羊羔，他现在酝酿着的戏剧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有趣，我可不允许他人来破坏——就算是异世界的晴明也不行。”
安倍晴明沉静地点了点头，直接开口道：“所以你们是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在这句话落地后，鬼童丸与八岐大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怎么说？”八岐大蛇眯起了眼睛，身上缠绕着的蛇魔吐着嘶嘶的蛇信。
“那个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自己送死。”鬼童丸提了提嘴角，目光却紧盯着安倍晴明：“你知道什么了？”
“他想要毁灭世界再重新塑造不假，但是比起你们所以为的，他考虑得更加深——他想要代替几近消亡的天道，成为新的大道。”
八岐大蛇毕竟是邪神，对此颇有了解，在听到这一句话时，他微微变了脸色，沉默了下来。
“我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那小子还真是大胆……”
鬼童丸冷笑着捏紧了手中的锁链，“看来不好好看住他不行啊。”
安倍晴明原本和盘托出不过是为了让八岐大蛇与鬼童丸一同阻止狐妖晴明合道而已——这两个妖一个想要看人间更多形形色色的有趣之事，一个则单纯地想要让世界都变成修罗鬼道这样的地方好释放本性以杀戮取乐，一旦狐妖晴明成为了新的天道，他们还能不能如愿则难说了，至少重塑之后的世界绝不会是他们想要的。
安倍晴明原本的打算是，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阻止狐妖晴明舍身合道，这两个难缠的恶鬼邪神也可以成为盟友。
不过情况比他预料的好太多了，虽然是一个暂时组建起来的毁灭世界同盟，八岐大蛇与鬼童丸对于狐妖晴明也不完全抱着单纯利用的心态。
至少他们表现出来的模样，并不想要让‘安倍晴明’这一存在彻底地消失。
恐怕狐妖晴明也没有想到，异世的安倍晴明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拆穿他的打算，毕竟在他看来，八岐大蛇与鬼童丸是属于‘恶’的一方，属于‘善’一方的安倍晴明又怎么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不过很可惜，来到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是坐拥成千上百鬼神的大阴阳师，对于他来说没有善与恶之分，在他的麾下不管是名声赫赫的大妖怪，还是弱不禁风的小妖怪，都能被物尽其用。
而大概也只有在安倍晴明的麾下，这些性情不一、善恶观混沌的妖怪们，才会摒弃前嫌与偏见，一同为了什么而奋战吧。
鬼童丸与八岐大蛇在得知狐妖晴明那先斩后奏想要合道的打算后，就冲了回去，留下安倍晴明思索着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可以避免此世的自己合道后的消逝。
或者该说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安倍晴明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袖袋里，还封印着之前抓住的那个脱离了躯壳的野生系统。
接下来要做的便简单多了，安倍晴明把这个已经窃取了不少气运的野生系统进行回炉重造，趁着狐妖晴明被鬼童丸和八岐大蛇、以及荒联手困在他们身边时，直接把野生系统当做供奉塞给了虚弱的天道。
天道重塑的那一天，世界万物霎时间变幻起来，晴日、暴雨、雷霆、冰雹在同一片苍穹下出现，却是从地面返回向天空，远处的山火与地动也掀起了震彻天地的巨响，人们的头顶上正不断地快速重复着黎明、黄昏、与黑暗，仿佛无数个日日夜夜正从这一日向前倒流。
在把野生系统喂给天道的同时，原本生活在地面上的妖怪与人类们、乃至于高天原的神仙们，都仿佛时间倒流一般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些不属于此世的宿主们，则统统于时光倒流中化为了光粒，成为了天道的养分。
——世界被重启了，唯一站在这重启洪流外的，只有异世界的安倍晴明，与始作俑者的天道。
‘多谢你，晴明。’
天道的意识向安倍晴明传来了感激的话语。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大概会彻底消亡吧。’
安倍晴明不置可否，如果他没有抓住野生系统，恐怕再过一段时间，此世的自己就会主动地合道，世界依然可以得救，只是再无安倍晴明这个人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此世的安倍晴明，还是彼世的安倍晴明，都是救世主。
‘请收下我的祝福吧，晴明啊。’
安倍晴明并没有拒绝来自世界意识的感谢，他坐在时间长河外，看着河水内映照出来刚出生的‘自己’，正躺在母亲葛叶的怀中，同样的祝福光粒也汇入到了他的躯体内。
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此世的安倍晴明为了世界奋不顾身，世界自然也会记得他的付出。
等这个孩子长大后，那些缔结下来的缘会让他在这个人世走得更远，并且获得幸福，这是来自于世界的祝福与保护。
安倍晴明看着自己从牙牙学语小白团子成为了粉雕玉琢的少年，看着他一边成长，一边与那些妖怪们结缘，看着他狡黠地捉弄那群达官显贵，看着他奉守着阴阳之道，成为备受瞩目与尊敬的大阴阳师，流芳百世，青史留名。
直至他死去后，那些与安倍晴明结缘的妖怪们依然恋恋不舍地寻找着他的转世。
安倍晴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忽然很想念许久未回去的庭院了。
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酒宴还有佳肴，酒吞童子的神鬼酒可是一等一的浓郁热烈，不过荒从高天原带来的酒泉也是难以言喻的滋美。
花鸟卷与吸血姬说不定会让他品尝从九州中土学到的糕点，不知火一定也会在月色之下翩翩起舞，姑获鸟说不定正照顾着童谣，冈田以藏也许正在与鬼切和山姥切国广切磋着剑术，或许九命猫又在与鸦天狗吵架了。
博雅与妖琴师、还有小鹿男与大天狗大抵会一同演奏乐曲，为他接风。
真是让人期待啊。
“该回去了。”
安倍晴明站起身，打开了穿界门。
在这条昏暗隧道的尽头，是他的安心归处。
—全文完—